笔尖上的旧时光

2025-10-21 22:05 阅读
萧宇随笔

一段记忆属于一个时代。

今天,刷微信朋友圈,有朋友发了一条这样的微信:“那时借墨水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比现在签几十万的合同还谨慎!”

此时,我用这支黑色的水笔,握在指间,是那样轻巧,那样顺滑。墨迹从笔尖淌出,是均匀的、驯服的,带着几分工业时代的冷漠与精确。笔在纸上行走,努力追寻着某种笔锋和气韵,可思绪却像一滴不慎滴落的墨水,倏地一下,在这规整的行楷之外,无可挽回地洇开去,漫漶成一片属于昨天的、带着蓝色调的模糊光影。

那影子里的第一个物件,是一截小小的铅笔头。上世纪八十年代,是物资紧张的特殊年代,加之家庭条件原本就不好,所以常常铅笔写成了短短的铅笔头,依然装进盒面生锈的铁质文具盒里,装进书包用发出晃动后的哗啦声。当然,文具盒里还有一个拾来的废弃的蓝色的钢笔笔套,铅笔头塞进去照样有铅笔般的长度,继续发挥它的作用。其实,握着它,手是笨拙的,写在纸上,好似深一脚浅一脚,像初学走路的娃娃。可那份书写的触感,却是真切而原始的。笔尖与纸面之间的每一次摩擦、每一次抵抗,都通过那钢笔套,毫无保留地传递到铅笔头,再到指尖,继而震颤到心里。那里面,有不敢用力、小心翼翼的呼吸声,生怕力量大了,整个笔头嵌入笔套。

后来,世界仿佛一下子被注入了流动的蓝色。我上小学的时候,只有到了小学三年级,才允许用圆珠笔或者是钢笔书写。也正是三年级。我终于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圆珠笔。它该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信物了,细瘦的塑料笔杆,常常是蓝色的,顶着一个金属的、尖尖的小脑袋。可这小小的物事,却有着倔强的脾气。为何?因为它时常“写不出来”了。于是,修理它便成了我们课间最重要的仪式。我学会了小心翼翼地拔下那个金属笔头,对着光线,看那残存的、半凝固的油墨,然后使劲地吸一口气,而后嘴唇对准笔芯的顶部,用力地吹,在惯性思维里能把油墨吹到笔尖底部。事实上,成功与否,一半靠技艺,一半靠运气。更多的时候,我会弄得满手都是那洗也洗不掉的、黏稠的蓝色油污,像盖了一个羞惭而又得意的印章。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我对“工具”进行的最初的、也是最亲密的反抗。我们不是在用它,我们是在与它角力,在驯服它,也在理解它。

到了初中,书写这件事,忽然间有了一种庄重的仪式感。因为是初中生了,父母给我买了一支廉价的钢笔。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那支暗红色的钢笔,笔帽是旋转的,笔胆需要一下一下地按压。而最富有人情味的,莫过于墨水告罄的时刻。在那个年代,墨水可是无比稀罕的宝贝。同学们之间,常常会因为借墨水这件事而发生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彼此默契地拿出各自的钢笔,拧开笔身,将两枚笔胆的吸墨口小心翼翼地对着,再极轻、极轻地一挤。一股温热的、带着生命感的蓝墨水,便从同伴的笔里,汩汩地流进了我的笔的“心房”。当然,也会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记得要还哈”。相视一笑,那是一种无声的、温暖的授受。大部分的墨水是普通的蓝,清澈而略显单薄;而能用上碳素墨水的,则近乎一种“奢华”。那墨迹黑得那样沉郁,那样决绝,写在纸上,仿佛能嵌入纤维的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然而,所有这些关于笔的记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是由一次“破坏”与“创造”书写的。因为初中时爱上了书法,心里便对那笔头能分出粗细顿挫的“美工笔”生了向往。可那对于少年的我,无异于一种奢望。起初是鲁莽的,我竟直接用钢笔的笔尖在纸上狠命地压,妄图靠蛮力让它屈服。结果自然是“啪”的一声,笔尖分了叉,像一只垂死的鸟儿,张开了喙。

失败之后,便是静下心来的摸索。我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还是自己悟出的法子:先用两枚硬币,像镊子一样,稳稳地夹住那金属的笔尖,将它从笔舌上缓缓拔出。而后,是至关重要,也最富神秘感的一步——火烤。我将那赤裸的、闪着银光的笔尖凑近卡住的火焰,看着它在跳动的橘黄色光晕中,渐渐被烧出一种幽幽的、动人的暗蓝色。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金属灼热的、特殊的气味。那一刻,我像一个古老的铁匠,在为一个灵魂塑形。待到火候正好,再用硬币夹着它,凭着指尖传来的微妙的力感,屏住呼吸,轻轻地向后一掰。角度必须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裂,少一分则无效。当那弯成了一个优美弧度的笔尖,被重新装回笔身,蘸上墨水,在纸上一试——刹那间,笔下流泻出的线条,竟真的有了生命!横的末端,会自然地带出一个小小的、圆润的波磔;竖的起笔,能呈现出一种含蓄的、饱满的顿挫。那已不是书写,那是创造,是点石成金的魔法。这支自制的、独一无二的美工笔,它所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我手心的温度与那一刻屏住的呼吸。

不记得是从何时起,水笔出现了。它来得那样自然,那样悄无声息。它无需修理,不会漏墨,永远保持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可靠的顺滑。钢笔,连同那借墨水的温情,那修理圆珠笔的专注,那自制美工笔的狂喜,都一并被搁进了记忆的深处。参加工作后,有了经济能力,书桌上多了两个大笔筒,一个装着毛笔,羊毫狼毫,长锋短锋各式都有,另一个装着黑色、红色秀丽笔,白色、黑色水笔……它们都是极好的工具,精准地服务于我不同的创作需求。我用它们临帖,创作,总能实现想要的效果。

可为什么,在这金秋时节,当我握着这支无可挑剔的水笔时,因为朋友的一条微信朋友圈,心里怀念的却是那满手的蓝色油污,那火烤笔尖时空气中弥漫的焦灼气息,和那挤过来的、带着同学体温的蓝墨水呢?

我忽然明白了。我们这一代人与笔的关系,从来不只是书写与被书写的关系。那是一种“物我合一”的相处。我们从不是它们从容不迫的主人,我们是它们的同伴,是它们的医生,甚至是它们的造物主。我们曾为它们的“伤病”而焦虑,也为它们的“新生”而狂喜。在那段物质匮乏的岁月里,笔,不再是一件冰冷的工具,而是一个有性格、有脾气的朋友,需要我们付出耐心、智慧与情感去与之磨合、共处。我们倾注在它们身上的时间与心血,最终都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一种创造的尊严。

笔尖下的旧时光,原来从未真正逝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凝成了我此刻笔端,这一缕最深、最沉的墨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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