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南:父亲的冬坡

2025-11-21 17:06 阅读
宏文轩

父亲的冬坡

故乡无山无岭,人们口中听说的青山、竹山、雷家山,磨子山等,顶多算个坡,就像苏轼寄居的东坡。小时候,去这坡,到那坡,顶多一二里,在我认识范围内,已属到不了的远方。如今,回到渐趋荒寂的陈坊村,一抬脚就踏上山坡,山岭近在咫尺。

苏轼闲居东坡,我心安霜雪坡,我们从坡上源源不断地从中汲取能量。故乡的霜雪坡,让我像青松一样苍劲有力,纵使风吹雪压,兀自挺立,活出真我风采。

陈坊小村犹如一颗晶莹的水珠,叮咚一声,滴落赣抚平原,荡起阵阵涟漪,水波所及处,是千百年来祖先们拓垦的良田,水纹消失时,清风照拂山坡。

坡上坡下,是生计;上坡下坡,是人生。

最远的坡在村北一里外的砖窑那边。打记事起,两座窑挺立坡前,像列队的战士,时不时浓烟滚滚,待淋水灭火,即是开窑取砖之时,成了我们必看的热闹。不知啥时候,砖窑寂然停火,杵在水田和山地中间,像一座硕大的坟墓,风吹芳草萋萋,鸦鸣阵阵,每每打它们边上路过,心有戚戚焉。

窑脚边有方圆十里最高的一处水田,这得益于烧砖取土时工人师傅挖出一汪水库。水库太过迷你,无力敞开供应稻田,这块高坡便化作春田,培育早稻秧苗。

妙的是,我家春田边上有一眼直径数米的圆形水塘,像江湖侠客的独眼,池水清澈见底,春不溢,夏不涸,冬不枯,似有泉眼冒涌。勤快的父亲倚仗这口塘,在秧田完成使命后,额外种一季早稻,旱地夺食,显露出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

夏热时节,父亲领我给稻田汲水。先是站在岸边,一提,一倒,水浅后,他哧溜滑入水塘,一推,一泼,机械性地重复,像一幅GIF动画。我在稻田边,听着最单调的泼水声和此起彼伏的鸟鸣,回望来时路,稻绿如毯,绒绒的,仿佛盖着无数熟睡的小精灵,只消轻轻掀开,就会跑出来似的。

平生第一次,俯视大地,天空地阔人精神,别样的体验,让我有误入桃花源的欣喜和惊奇。

时至今日,我已记不清这坡田到底叫什么名字,入梦时,和家人一样,轻唤它“山上秧田”。山林与之毗邻,荒草碧连天,马尾松和杉树交替值守,绿魆魆,呼呼响,让我不敢靠近。

雪只落在它的故乡,霜亦如是。夜幕下,它们用冷鞭子抽打大地万物,像大人教训顽劣的孩子,看似重得吓人,实则轻轻地落。待旭日东升,晨光普照,原上茫茫一片白,安静如初,大自然像历经沧桑的白发老者,坐姿庄肃,站相威严。

那年冬天,以为父亲心血来潮,实则他蓄谋已久,冬闲时节,浩大的“垦荒计划”工程正式启动。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父亲把拼劲推向极致。一早,父亲拉我一起上冬坡,皑皑旷野,寒风呼呼,似万把利刃,刮得人满脸生疼。

我感叹道:“好大的雪啊!”

父亲嘿嘿一笑:“这不叫雪,是霜。”

他朝手心吐口唾沫,搓搓手,握紧铲子,一脚一铲,一扬一抛,覆盖厚霜的灰草土翻成一片深红,听话地向指定的地方飞去。父亲一边铲土,一边对我讲霜的由来,听得我直哆嗦。见此情景,他引我去地垄避风,晒太阳取暖。

突然,父亲一脚铲下去,哟哟数声,眼里闪过惊恐之光,把我吓一跳。一条银环蛇卷曲成团,安卧在新翻的红土里,只瞥一眼,我浑身哆嗦,直往父亲身后躲。

父亲嘿嘿一笑,说:“别怕,蛇在冬眠,不会咬人。”

他用铁铲把安静的毒蛇轻轻铲起,小心翼翼将它送至地垄外边放生。我又惊又冷,上下牙打架,咯咯响个不停。转身回来,见我瑟瑟发抖,父亲把铲子递给我,让我铲土。笨拙地铲了几个土坷,惊恐渐退,寒意渐消,俯视冬野,茫茫白霜不见了,大地回归暗灰土色。村廓树梢之上,红日冉冉爬升,似乎在伸一个长长的懒腰。

转天,大雪飞临,村子静得出奇,雪从树枝滑落清晰可闻,旷野想必更静吧。雪后初晴,父亲带我去冬坡看新辟的地,顺便晨练。

那口塘硬硬的,冰封得严实,那块新垦的地,白白的雪缝里透着新翻土的鲜红,喜喜兴兴,应着过年的氛围。

“来,蹲马步,出左拳,缩,出右拳,收。就这样,会了吧?”父亲边示范边热情邀我一同打拳。我稍稍比划,更觉冷至心骨,缩至上次避风的垄边,晒太阳取暖。父亲不再强迫我,自顾自地练,不久,脱了棉袄,脱了毛衣,喘着粗气,嘴边吞云吐雾,像个仙人。受此感染,我自觉加入打拳队伍,暖,不再源自太阳,而是自身。

转春,父亲在霜雪坡种上豇豆、南瓜、丝瓜、黄瓜、辣椒、茄子、苋菜、韭菜……时不时地,随父亲去冬坡,从池塘取水,浇菜地,顺手摘根黄瓜,嘎吱嘎吱,吃得满嘴流香。

霜雪过后,坡地绿成一首春天的小令。

父亲的冬坡,那个为一家人刨食的荒坡,聊以填充饥饿的胃;我那落雪染霜的冬坡,以素净的白,化为一生的精神原乡。霜雪冷,霜雪白,映照我的人生路,纵有万千诱惑,千万惰性,也不乱方寸。

一坡霜,一坡雪,悄然融入我的灵魂。

行走人间,沧桑染身苦浸心;走遍世界,吹散纷繁见真淳。

转眼,父亲离我们而去已近三十年,怀念父亲,不知不觉想到他的冬坡,记忆里我那永远鲜亮的霜雪坡,化为我的精神图腾。每每遇到看似过不去的坎,散不掉的心结,放不下的人和事,霜雪坡像一道明亮的光,给我照亮暗夜,为迷惑的人生开示,让我找到幸福的方向。

父亲的冬坡时常光顾我中年的梦境,闪现在疲惫、孤寂和无助的时刻,送来一缕苦寒的梅香,一丝冬阳的橘暖。

(本文选自《我的江南》陈志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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