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深处
槐花又开了。站在老屋的院子里,望着那棵歪脖子的老槐树,仿佛看见母亲正踩着木梯采摘槐花。阳光穿过细碎的叶子,在她发间洒下一串跳跃的金箔。这是记忆里最早的春天。
那时的母亲总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斜襟衫,腰间系着蓝布围裙。她采槐花时总爱哼些不成调的小曲,碎花瓣就跟着她的歌声纷纷扬扬。我蹲在树下仰着头,看槐花落在她肩上,落在她乌黑的辫梢,觉得母亲像是从云朵里走出来的仙子。直到多年后看见她珍藏的陪嫁木箱里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衫,才惊觉那些年她总把新布裁给我们姐弟,自己却把褪色的日子缝了又缝。

夏夜最喜看母亲踩缝纫机。昏黄的灯泡悬在堂屋中央,蝉鸣声里,缝纫机"哒哒哒"的节奏总伴着竹帘外的蛙鼓。母亲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一棵永远挺拔的梧桐。有次我贪玩划破裤腿,她连夜赶工,清晨递来的新裤膝盖处竟绣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那夜月光透过窗棂,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银辉里闪烁,如同未化的雪粒。
父亲在外务工的年月,母亲独自撑起整个家。记得那年秋收,连日的雨让场院里的玉米发了芽。母亲带着我们兄妹用竹匾把玉米粒一粒粒搓下来,煤油灯芯剪了又剪,最后她把自己的长发卖了换煤油。那晚她散着齐耳短发回来,我却觉得月光下的母亲比任何时候都美——她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泉水里的星星。
老缝纫机还在西厢房静默着,蒙尘的机头倒映着窗外的四季轮回。母亲的手不知何时生出了褐斑,穿针时总要对着光亮眯起眼睛。去年冬天给她买的新棉袄,转眼就被拆成毛线,织成了孙辈们五颜六色的小坎肩。她总说:"闲着骨头要生锈",可我知道,那织针里穿梭的何尝不是绵长的牵挂。

上个月回老家,姐姐的女儿举着风车在院子里疯跑,忽然指着槐树喊:"舅舅快看!外婆在云朵里!"抬眼望去,五十二岁的母亲正颤巍巍扶着梯子,篮子里新摘的槐花沾着晨露。春风掠过树梢,雪白的花瓣落在她霜白的鬓角,那一刻,我忽然懂得:原来母爱不是年轮,而是年轮里永不凋零的春天。
暮色渐浓时,厨房飘来槐花饭的清香。姐姐的女儿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把洗净的槐花拌进糯米里。蒸汽朦胧了玻璃窗,我看见三个身影在灶台前晃动——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系围裙的妻子,还有佝偻着背却执意要教外孙女掌握火候的老母亲。这一刻,三十年的光阴在炊烟中重叠,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把母亲眼里的星光,酿成照亮儿孙的月亮。
窗台上的老座钟当当敲了七下,惊起梁间燕子。母亲捧着青花瓷碗走来,槐花的清甜裹着柴火的暖香,恍惚还是旧时味道。忽然希望这时光能凝成琥珀,将此刻的槐香、炊烟、笑语,连同母亲眼角细密的皱纹,都永远封存在这暮春的黄昏里。(作者:朱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