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稗子的悲哀（诗八首）
一棵稗子的悲哀（诗八首）
文/炜枫
我活着 不奢求
谁赐给姓氏 只默数
田垄间脚步渐渐逼近的围困
叶脉豢养风声
根系在暗处握紧命运的绳索
拔节接近真相时
红楼一梦 种子终成虚妄
雨幕里站得太久
骨头都化成绿焰一簇
赊取三钱月光
只要片刻就能触摸成熟
在破晓前抽穗
在稻浪深处点燃星火
水筑的佛龛里
没有一炷香火的位置
农人的草帽掠过绿浪
锄刃切开泥土
我学会用倒伏完成最后一次鞠躬
此刻 躺在田埂
用干枯的脉络捆扎秋天
而泥土深处
新根正练习挪动棋局……
2025.7
尧母故里
黄土摊开掌纹
风数着夯层里的年轮
一锹 一铲
挖出沉睡的种子
和半块锈绿的铜魂
石砖醒来 托起坍塌的檐角
碑文在裂缝里吐纳晨昏
灰砾从指缝漏下 像流走的朝代
却把中国魂摁进新生的墩
晒裂的陶片酝酿着日光
椒红在史册上蔓延
每一个艳阳暴晒的时辰
都缓缓烧铸庙宇的重檐 斗拱
在金属和黏土间
它依旧会灼烫故人的指尖
飞鸟驮起斗拱
驮起比山更沉的恩
庙门推开时 铜铃饮一碗七月的风
晃了晃
烫着千年后 一双沾泥的手心
2025.7
疏疏一帘雨
擦拭命运的手势停在半空
水滴在檐口 蓄积整片天空的墨痕
此刻忽然变轻
布帘垂落
我窥见所有湿润里的刻痕
伞骨收拢 背影洇入砖缝
云在搓绳准备捆扎漂浮的城镇
枯井静立
盛满儿时的低语
此时 每扇门都低垂在影子里
任疏疏丝雨
垂悬珠箔的絮语
锈迹的韵脚渗入脊骨
今夜 谁在默默数着窗棂停泊的蜻蜓
名字是发烫的
而云是未锈的火种
水珠轻落檐下
此刻 水在瓦间将天空研成墨宝
垂帘飘动
似镜里人反复擦拭着玻璃……
2024.6
归
月在江面磨铜镜
碎成星子 你衣襟摇曳成帆影
风把影子吹薄
像未写完的信 悬在半空
脚步轻过船舷
涟漪漫过多年前的码头
一片叶载着相思 旋转着
辨认掌纹里的航线
秋 在袖口结网
打捞 所有未说出口的潮声
你走过时 月光刚好漫过脚踝
像谁的手 轻轻一握
而风还在丈量
一片叶与万里的距离
柳叶划破空气
月说 看
所有未竟的路 都在叶脉里打盹
2023.9
莲子
风 携着蜻蜓的诺言
从荷伞上起飞
莲蓬低垂头颅 向塘泥
表达浩浩荡荡的爱恋
深褐色的守护
莲蓬守护
怀中一颗颗圆实的苦心
苦心 如母亲蜷曲的脊梁骨
在塘泥深处
吮吸阳光 雨露 滚烫的养料
成为一粒粒封存的绿
命运从壳里开始苦
苦得坚硬 苦得颗粒饱满
如同婴儿正在舔舐手指的糖分
在清晨前 蜕壳前
母亲睡在隔壁
守候着喑哑的巢穴——
那结籽的宫室
她剥开所有溃散的月光
剥开虫鸣 霜迹 溃堤的洪
只为盘中 浮出一粒未溃逃的晴
咬开自己
看 那苦的最深处
是柔软的核在跳动……
2024.8
心流
此刻 唯有你的影子
还在喂食斑驳的镜面
镜中翻涌过千万遍的偈语
竟成为抵达彼岸的刀刃
指节的白骨忽然刺破影像
霎时 绽放一枚红莲
红莲 这虚空供养的灯盏
捻亮我濡湿的衣襟
拂去山巅积雪的衣襟
深陷泥淖 却洁净如斯
比寂静更寂静的端坐
在蝉蜕破裂的缝隙里苏醒
在蝉蜕破裂的空无里长眠
路过的卖茶翁 收起茶摊的竹影
当空杯的缺口里
最后一片天空开始缓缓崩塌
他俯身拾取枯枝
那截断枝
分明比古刹钟声更古老 悠长
在时间无垠的旷野上
只有钟跳动如迷途知返的飞鸟……
2024.5
藏经阁
月光爬上阁楼
一遍遍拂拭经卷上的尘土
虫蛀声划破宁静 如梵唱
纸页浮泛着
尘埃弥漫 如雾霭 如时光
在纸背 字迹的深谷
藏纳多少朝代的呼吸与低语
蛛网在飞檐 拓印
未诞生的佛号
探照灯剖开梁木
霉斑在强光中蜕成金箔
梵音被灌进麦克风
木鱼肋骨折断成 电子节拍的脊椎
人声鼎沸的寺院
阁楼在视网膜背面涨潮
在香火余温里
砖缝渗出诵经的菌丝
蒲团在膝盖间 生出新的谶语
月华悬停 拂尘扫过虚空
某册无字经倏然翻动
把星火卷成舍利
坠入 永不闭合的黑洞
2024.3
一株狗尾巴草的自叙
俯身 并非朝拜土壤
也非畏惧烈日 风暴 铁蹄的强压
只是
风的弧度穿过骨髓
便拥有 测量风向的司南
泥土在每截关节里沉积
根须 抓住的不仅仅是黑暗
还有星芒炸裂的微响——
当腰肢完成弧的契约
整片天空在草茎间 弯成拱桥
不祈求甘露
在干渴的脉管中
所有河流都卷起尾梢行走
即便雷暴压境
用绿色的刻痕剖开心扉
只为 以朝拜的虔诚 向大地
偿还一道闪电
直到穗尖刺破月光的薄茧
草籽 在虚无里长出带芒的齿轮
旋转 是唯一静止的方式
把秋天咬成漩涡
被收割的豁口吐出新的轨道
所有倒伏成为另类站立
坠落的籽粒 在泥土中继续生长
把未明的星刻满荒坡……
202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