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张春英
傅培文
今年五月的一天,得知92岁的姨娘张春英离世,我和俩哥哥从深圳赶回丰城乡下,去送她最后一程。
原来不知她的正名,是听舅舅家的表妹说的。她说,姨娘听说外婆村里要做祠堂,早早地叮嘱主事的堂舅,说她一定要在祠堂里上个名字。因为姨娘一出生就被送到同大队另一个村里,做人家的童养媳。祠堂建好后,91高龄的她,硬要我小表弟骑着电动车,载着她去外婆村上。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交了一千元钱。那钱零零碎碎,用塑料纸一层又一层包包扎扎,这是她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童养媳的姨娘成人结婚后,几年都没怀上孩子,后又改嫁给邻村的姨父,一股脑地生了七个孩子。一是赌气,当时那家说她不会生养。二是姨父从小是从别处,转了几手买来的,怕人家来找,姨父的养父把他藏在薯窖里,送了快一年的饭。决定多生,就是想将来不受村里人欺负。姨父忠厚老实,村里总有人骂他“野崽”,姨娘便处处为他出头。体弱多病的姨父就像四处漏风土坯屋的家,挡不住外来的风雨,只是一头埋头苦干的牛。要强的姨娘,总想努力把生活过好些,挥着鞭子,驾驭着姨父。但生活的犁铧过于沉重,使寡言懦弱的姨父有时也会不满,甚至牛性上来了,会掉转身用牛角对顶姨娘。姨娘最怕姨父怼她:“怪不得人家不要,总把自己的男人当牛马。”这句是村里人常骂姨娘的话。在农村一个女人越是厉害,越要遭受更多的刁难和欺侮,更不用说他们这样的“外来户”。何况姨娘也是一头牛啊,既要公牛似的泥一脚水一脚䠀着生活的泥潭,又要母牛一样的舐犊之爱。
姨娘生下大表姐时正是到培薯种的季节,眼看着别人家的芽秧采了一循又一循地赶各地的集市,再看看自家的又密又长。她不顾还没出月子,为了赶早集,常常就要起早摸黑,挑着担子四处去赶集。有一天,去赶几十公里的马边山时,半路上下起了大雨,使得薯秧淋湿后越来越重,因为体虚,气都喘不过来,每走一段路都要歇一会,尽管咬紧牙关,趔趔趄趄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左赶右赶,到集市上时,同去的人都回家了,买的人也少了,姨娘守了一整天,眼看天要黑了,只好半卖半送给了人家。
姨娘生大表哥的那天,正在田里拔秧,一阵肚子疼接着一股淡红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了出来,她赶紧腆着大肚子回家,在门坎上抱起熟睡的3岁的表姐,把她放到床上,点上油灯,烧好一盆炭火,找了一把剪刀,静静地等待孩子降生。孩子生下来时候天已黑了,她爬起来摸索着,用生表姐时外婆教她的方法,侧起身子,拿起剪刀在灯上烧了一会,摸索着把脐带剪断,然后把哇哇哭着的婴儿用准备好的棉布包了起来……睡了一会,上工的姨父也回家了,表姐哭闹着说饿了,姨娘又爬起来给她做吃的。有了这次生产经验。姨娘更大胆了,几乎她的每个孩子出身前一刻不在田里就在地里。
小时候,正月走亲戚,我们姊妹最不愿去的,就是这位姨娘家,亲戚都要给首次上门的小孩包红包,多则一块多,少则五六毛。记得我第一次去她拜年时只得了2毛钱红包,而且喝酒时,别人家都是几盘几碗,她家桌上全是小碗装,而且大多是素菜。每次去之前大人还会叮嘱我们吃饭时,尽量少吃菜,特别本来就不多的鱼、肉,因为这些菜还要留着下次待客用。
记得姨妈家的屋后有棵很大的柚树,我们上学时要经过一个高坡,她的屋就在坡下,每年中秋临近总有果实挂满枝头,站在路边的墈上,几乎伸手可触。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偷摘了一个,刚好被出门的姨娘撞见,姨娘把我叫下去,又摘了一个放进我书包里,背回家时,挨了我母亲一顿骂,说是姨娘自已家都舍不得吃,因为要留着卖钱。
姨娘家的孩子,几乎都没有穿过正经衣服,甚至几个小孩共一条裤子。平时吃也大部分只是一天两顿,大部分也就是一点点蔬菜煮进稀饭里。姨娘因为长期贫血,经常胃疼头发晕,那块旧得分不清颜色为了遮烈日和挡风雨的头巾,经常被她扎在肚子上和头上。胃疼可以忍一忍,但有时头晕时天翻地覆的,扎毛巾没用,就不得不躺下来休息一会,再不行就打个鸡蛋吃,稍好点又上田下地忙碌着。
大表姐和表姐夫结婚时,表姐夫廿八岁大表姐刚好十八。表姐夫当年作为知青,下放在姨娘村里的村小当老师。他们的结合,村里好多人都表示不理解,因为表姐裁缝学徒已出师可以独立赚钱,虽然表姐夫是大学生,但当年是很难找对象的“臭老九”,何况比表姐足足大十岁。开始表姐也不同意。姨娘极力撮合,说年龄大会怜人,而且忠厚人好,那时表姐夫养了几笼鸡,放在自己的宿舍门口,但经常被人偷。有一次,他的一位学生趁星期天校园没人时,去偷他的鸡蛋,被表姐夫撞见,表姐夫批评了他一顿。表姐夫看他面黄肌瘦的样子,还另从家里拿了几颗蛋给这位学生补充营养。这件事传到姨娘耳朵里时,她就悄悄地关注他一阵。姨娘看中了他,主要原因还是认准他是大学生,一定会有出息。果然几年后,表姐夫调进城里的学校当教导主任,如今他们两个儿子,一个是科研人员,一个是医学博士。
姨娘和一般的农村妇女不同,家再穷也要供子女读书,大表哥穷得学费都交不起,总是这年的拖到明年,在学校经常只用点食盐拌饭。高中毕业后当兵,钻研技术十年,退伍后分在省厅属单位。二表哥初中毕业后,在家种植磨菇,是当地九十年代致富较早的人,现在在省城安家。三表弟学家电维修,也在省城开店,表妹也在省城有了自己的店。只有老实近乎木讷的小表弟在家,姨父去世时,小表弟还未成年,姨母供他读书,娶媳,起新屋操碎了心,八十多岁的她常拄着拐杖去田里手把手地教他种田。因为不顶力,经常受人欺负,扯好的秧放在自家田里,被别人挑去,买的手扶拖拉机也经常被人搞坏,弄得维修的师傅都打抱不平……值得庆幸的是,木讷的表弟和有些弱智的妻子,生了个高大帅气的儿子,如今也在省城工作和生活,娶了个漂亮的老婆且生了个胖乎乎的儿子,亲戚们都高兴地感叹:“真是破窑洞里出好瓷器!”
老年的姨母很重姊妹感情,经常叫小表弟骑电动车载她去城里我另一位姨母家,更是隔三差五地走娘家和邻村的我妈家,姊妹们常常有说不完的话……
今年五月初,姨娘突然晕倒,原以为像往常一样,过一会自己会清醒过来,但是一整天都昏迷状态,送去医院一查,发现原本患有高血压、冠心病、肺气肿等多种疾病的她,又多脏器衰竭。醒过来的此刻,她坚决要求回家。姨娘弥留之际,把子女都叫到床边,叮嘱孩子:她的后事,简单节约,说自己虽然没有留下一点财富,但看到这满堂的子孙也心满意足,还嘱咐他们要团结互助……大家都知道,她最放心不下自己小儿子。一生节省的姨娘,唯一不节省的是自己的身体,透支着血汗为儿女们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