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与米花
冬雨悄然而至,细密如雾,气温骤跌至零度。门球场边,雨水在叶尖凝成了剔透的冰吊,悬垂着,宛如精心雕琢的水晶坠饰,又似梦境里易碎的琉璃。然而,这满目的晶莹,却被球场内骤然腾起的热闹压过了风头。
“快来,快来!炸米爆啦!”一声清亮的吆喝穿透微寒的空气。循声望去,球友刘艳华正从余唐连的袋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件小巧物什高高举起——竟是一只微型爆米花机!人群呼啦一下围拢过去,啧啧称奇。那机具不过二十厘米长,黝黑的贮罐堪堪拳头大小,精巧地镶嵌着气压表、摇柄,稳稳架在底座上,连酒精槽都纤毫毕现。除了这玲珑身量,活脱脱就是童年记忆里那庞然大物的微缩版。
“这!我小时候在屋场老樟树下见过大的!”一位球友拍腿惊呼。“可不嘛,那‘嘭’的一声响,就是过年似的热闹!”另一位陷入悠远的回忆,眼底泛起暖意。小小的机具在众人手中传递,微颤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仿佛在触碰一个久远的开关,无声地在心湖里漾开涟漪。
刘艳华和余唐连早有准备。酒精块、雪白的大米、一小袋糖精,一应俱全地摊开在略显湿冷的地面上。然而,机具在手,原料齐备,如何让那记忆中的米花绽放?众人面面相觑,竟一时束手。我探问机主有无说明书,余唐连摇头笑道:“早没了影儿。”尽管都是看着爆米花长大的,可亲手驾驭这“铁葫芦”,对谁都是头一遭。大家便推举机主余唐连掌舵,刘艳华麻利地倒入酒精,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焰在底盒里跳跃起来。
于是,一场七嘴八舌、手忙脚乱的“技术攻关”上演了。第一罐,经验全无,心悬一线。二十五分钟在紧张的注视中流走,压力表指针颤巍巍地刚蹭过“2”,余唐连便有些沉不住气,机头套上布袋猛地扳开了盖子——“噗!”一声,罐口只吐出些半生不熟、蔫头耷脑的米粒。期待的“嘭”声并未降临。失望的轻叹刚落,却又被一阵笑声驱散。大家你拈一粒,我尝一口,咂摸着那点微焦的米香,竟也吃得津津有味,乐呵呵地仿佛提前收获了一份别样的年礼——笨拙的尝试本身,已然成了冬日里暖融融的笑料。
我接过第二罐。细察之下,发现罐口密封圈有丝丝缕缕的漏气。找来六角扳手,屏息凝神,一点点将其紧固。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我将目标坚定地锁定在“6”兆帕。火焰舔舐罐底,摇柄匀速转动,压力表指针终于挣脱了迟滞,沉稳地向上攀升。不过十来分钟,指针稳稳指到了预设的红线。
“要开了!”众人屏息后退。我学着余唐连紧握扳手,套上布袋,猛地发力——
“嗵!!!”
那久违的、如同童年号角般振奋人心的巨响,终于炸裂在冬日的门球场!一团温暖的白雾裹挟着浓烈的谷物焦香瞬间弥漫开来。待雾气散开,只见洁白的米花倾泻而出,椭圆饱满,粒粒玲珑。有的莹白似雪,有的微黄透亮,真如无数细小的珍珠,盛在布袋里,有的还滚在地上,这蹦跳的场景,欢快地映入了每个人猝然亮起的眼眸。球友们嬉笑着,迫不及待地伸手抓取,顾不得余温烫手,将那蓬松酥脆的米花塞入口中。“沙沙沙”的咀嚼声此起彼伏,那独一无二的声响与浓郁的焦香,像一把神奇的钥匙,瞬间开启了记忆的闸门。老樟树下长长的队伍,捂着耳朵的兴奋尖叫,炉火映红老师傅的脸膛,还有捧在手中热乎乎、香喷喷的那份满足……童年金色的碎片,在这爆裂的香气里,清晰无比地重现眼前。
场外,不知不觉,细密的冬雨已悄然化作了漫天飞雪,潇潇洒洒,无声飘落。洁白的雪粒与球友们手中捧着的、口中嚼着的洁白米花,在清冷的空气里交织、辉映。我们这群鬓角染霜的“老小孩”,围聚在这小小的爆米花机旁,在雪舞的背景下,分享着这份穿越数十载时光、由笨拙的双手重新唤醒的甜蜜。冰冷的雪粒落在温热的手心,瞬间融化,如同这爆米花的滋味,是此刻的暖,亦是旧时光的回甘。机器的余温尚在,爆米花的沙沙声里,我们咀嚼着,不只是米香,更是那被岁月沉淀得愈发醇厚的、无忧的童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