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下数春秋
滕王阁与黄鹤楼、岳阳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南昌有一首旧时歌谣：“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残”。“藤”指的就是滕王阁，是南昌城繁荣昌盛的象征。历史上，滕王阁迭兴迭废29次，在起伏跌宕的历史浪潮中，滕王阁与时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乱世则废，盛世则兴。如果把滕王阁置于中国文化史的坐标，乃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大历史语境，其历史地位和现实意义值得深入研究。
一、帝子旧时楼台——滕王阁的迭兴迭废
说起滕王阁，滕王李元婴是绕不过去的人物。李元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初封于山东滕州，故称为滕王，后转任苏州、洪州(今江西南昌)、隆州(今四川阆中)等地。李元婴通晓音律书画，颇有才情，善画蝴蝶，留下了滕派蝶画的美名。
初唐皇室手足相残，波诡云谲。作为皇权的潜在争夺者，官修史书不吝笔墨，记录了李元婴的斑斑劣迹，给他贴上了不学无术、骄奢淫逸的标签。史书记载，李元婴放纵任性，耽于享乐，政声不佳，唐太宗丧期，仍歌舞宴集不辍，受到唐高宗严词切责。
李元婴尤好亭台楼阁，先后在滕州、南昌、阆中兴建了三处滕王阁。南昌的滕王阁始建于公元653年，初为临江岗峦之上的两层楼阁。李元婴调任洪州都督时，从苏州带来一班歌舞乐伎，终日美酒盛宴、极尽歌舞。临江楼阁建成后，李元婴将其作为别居，终日在此览山川之秀，享歌舞之乐。
公元675年重阳节，王勃登阁赋诗，写下《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滕王阁序》），使滕王阁名贯古今。滕王阁先后修葺29次之多，建筑规制多有变化，为世所罕见。1108年，北宋洪州知府范坦重建滕王阁，宋阁华丽堂皇、宏伟壮观，被誉为“历代滕王阁之冠”。1926年10月，北伐军兵临南昌城下，守城的北洋军惟恐城外建筑居高临下为北伐军所用，将煤油用消防枪喷射至城外民房商埠，城外街巷一片火海，烈焰三日不息。滕王阁被焚毁，仅存 “滕王阁”青石匾一块。抗战时期，滕王阁旧址成为日军养马场，古阁之迹荡然无存。
为拯救战火中的古建筑，梁思成先生四处奔走。1942年，梁思成来到南昌，得知“天籁阁”藏有一幅宋代宫廷画作《滕王阁图》。对滕王阁心心念念的梁思成和弟子莫宗江以《滕王阁图》为蓝本，参考宋代《营造法式》，对滕王阁进行绘制，完成了《重建滕王阁计划草图》，并编印了《滕王阁考初编》。新中国成立后，江西省政府将重建滕王阁列入了1958年全省国民经济计划，为此于1957年11月致函梁思成先生，梁思成复信中强调：“……请特别注意，滕王阁原是建在城墙上的，因此重建时也应为它建一个高约十公尺的高台，以代原来的城墙。”
由于历史原因，重建滕王阁一事一再滞延。直到1983年3月，南昌市政府决定在唐阁址附近重建滕王阁，重建滕王阁筹备处总设计师为陈星文。新阁采用宋式建制，在梁思成绘制的草图基础上，陈星文重新进行施工图设计，将梁思成绘制的“明二暗五”结构改为“明三暗七”三层平座格式，钢筋水泥浇铸仿木结构，并配电梯。1983年10月1日，举行“重建滕王阁奠基典礼”。
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门刚刚打开，中西方物质层面的巨大落差，导致西方思潮暗流涌动，人们言必称希腊。文化是建筑的基础，文化根基动摇了，坚固的建筑也会坍塌。在建筑学界进退失据、无所适从之中，大量古建筑在“经济优先论”中消失了，古建筑承载的传统文化，也逐步走向衰弱。在一段时期，人们对西方美学趋之若鹜，中国传统建筑成为落后守旧的象征，重建滕王阁显得另类。还好，我们有慧眼如炬的梁思成，还有坚持自信的陈星文。
滕王阁重建历时4年，1989年10月8日，又是一年重阳节，第29次重建的滕王阁落成。滕王高阁迎着秋风，还魂复生了。滕王阁的新生，是东方美学的复苏，是文化自信的先声。“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这一天，距离王勃写下《滕王阁序》1314年。今天，在滕王阁顶层有一个3D投影，重现了滕王阁兴衰，看着滕王阁一次次灰飞烟灭，又一次次倔强重生，令人唏嘘。
二、浩瀚沧海遗珠——滕王阁的建筑之美
优秀的建筑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元素，承载着民族思想和艺术传统。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滕王阁是一片仿宋式建筑群，整体强粗壮胜，细部柔和精美。滕王阁主阁高51.5米，建筑面积达13000平方米，从容典雅，富有禅意，尽显唐风宋韵。滕王阁雄踞城际江滨，雄伟壮丽，窈窕多姿，远眺近瞻皆灿烂客观，再现了中国古典建筑之美，堪称古代建筑重建的典范。
滕王阁主体建筑是耸立高台之上的主阁，台座高12米，分为两级，一级高台南北两侧建有四角重檐形制的两亭。两亭以长廊与主阁相连。南亭俯瞰赣江苍茫壮阔，名为“压江”亭。北亭尽览西山蜿蜒毓秀，名为“挹翠”亭。隔江远眺，两亭与主阁呈“山”字形。高阁之下，是一方八卦广场，高台之下有两个南北相通的人工湖，北湖建有九曲风雨桥。
滕王阁采用混凝土仿木形式，复制了木质建筑的斗拱结构，屋顶为歇山式大重檐，大量采用龙凤雕饰的飞檐、抱厦、腰檐、栏杆等中国古建筑形制，富于变化，气象万千。重建的滕王阁飞阁流丹，虽不及木斗拱的细致精巧，但其独特的结构、精巧的构造、完美的细部，远观具有木结构建筑的特质感受，加上仿木色彩的添加，几可乱真。
2015年10月，滕王阁二期扩建工程完工。二期仿古建筑群呈院落式布局，错落有致、疏密相间，遍布水榭亭台，涵盖了中国古建筑的主要形式，包括章江门、滕王台、寿亭、古乐坊、古戏台、赣风堂、临江轩等，可谓一步一景,蔚然大观。
夜间的滕王阁尤其精彩。每当暮色降临，南昌城一江两岸华灯初上，滕王阁灯火通明，射灯映照着绿瓦红墙，美轮美奂。在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间，在万家灯火的映衬下，滕王阁宛如沧海遗珠，绝世独立。
三、谁悲失路之人——少年王勃的人生无常
公元675年，洪州都督阎伯屿重修滕王阁，王勃登阁赋诗，写成文辞精绝华美的《滕王阁序》，一篇雄文使滕王阁誉满天下。王勃用文字营造了一座新的滕王阁，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
韩愈对滕王阁心向往之。公元820年（唐元和十五年），洪都观察使王仲舒重修滕王阁。王仲舒委托时任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的韩愈著文记之。韩愈受邀作《新修滕王阁记》，盛赞滕王阁“瑰伟绝特”。韩愈耿直刚烈，敢于直谏当朝皇帝荒唐事。韩愈文章指画山河，慷慨激昂，文如其人。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中国有文人相轻的传统。但珠玉在前，韩愈知道，即使神握着笔，也无法超越《滕王阁序》。于是，写下无数名篇的一代文宗韩愈，将《新修滕王阁记》写成了一本流水账，表达了未能登临滕王阁的遗憾，并“窃喜载名其上”。韩夫子的絮絮叨叨甚是可爱，对王勃及《滕王阁序》的仰望跃然纸上。
山川以人而胜。王勃、韩愈等人开创了“诗文传阁”的先河，后来的文人学士登阁题诗作赋相沿成习。滕王阁已由歌舞之所，成为中国的文化地标。 尽管木质的滕王阁屡屡毁于水火，但滕王阁的重建再也停不下来了。
王勃（650年—676年），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出身名门望族太原王氏，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人并称“初唐四杰”。史书记载，“王勃，字子安，绎州龙门人，文中子通之孙。六岁善文辞，未冠，应举及第。授朝散郎，数献颂阙下。沛王闻其名，召署府修撰。是时诸王斗鸡，勃戏为文，檄英王鸡，高宗斥之。勃既废，客剑南。久之，补虢州参军。坐事，复除名。勃父福峙，坐勃故，左迁交趾令。勃往交趾省父。渡海溺水，悸而卒，年二十八。”
王勃的生平，史书记载零篇散简。寥寥几行，记录了王勃命途多舛的一生。王勃天资聪颖，六岁诗文初显，九岁著《指瑕》十卷，指出大儒颜师古注《汉书》的诸多错误。十五岁时，献《乾元殿颂》，笔生莲花，唐高宗视为“奇才”。十六岁应试及第，授朝散郎。王勃少年文章，名动公卿，步入宫阙，仕途坦荡。相比起四十岁还在求取功名的李白，一生潦倒的杜甫，王勃是何等意气风发。
当时长安流行斗鸡，王勃是沛王门下清客，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此文一出，长安城内争相传诵，一时洛阳纸贵。《檄英王鸡》本是一篇游戏之作，但文中“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等词句让唐高宗心生忌惮。《新唐书》记载，“高宗怒曰: ‘是且交构。’斥出府。”
唐高宗不满于皇子玩物丧志，更猜疑王勃挑拨生事。于是王勃被逐出长安，贬到虢州任参军。但厄运还未结束。在虢州，王勃又擅杀官奴，获死罪，后幸逢天下大赦。
王勃的父亲王福畴为雍州司户参军，受其累而贬为交趾（今越南北部）令。王勃怀着深深的愧疚，启程前往越南，去探望孤苦的父亲。正是这次遥远的旅行，让王勃“躬逢胜饯”，偶遇了一场秋天的盛筵。
四、尽是他乡之客——一场秋天的盛宴
王勃南下省父，途经洪州，恰逢滕王阁重修峻工，都督阎伯屿在滕王阁大宴宾客。王勃挥毫写下了《滕王阁序》，成为中国文学史的名场面。
《滕王阁序》即席而作，但并不是一篇简单的应景之作。文章内容充实、感情真切、跌宕起伏，像极了王勃的人生，正所谓“文为心声”。 曾经的王勃恃才傲物，年少轻狂，讥讽皇家之事在前，触犯大唐刑律在后，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一无所有的王勃在滕王阁上，重新打量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庙堂险恶，宦海沉浮，人生是多么无常。经历了挫折反思之后，王勃笔走龙蛇、思绪万千，一篇千古奇文就此诞生。
《滕王阁序》开篇用大量色彩浓艳、华丽典雅的词语来装饰文句，将洪州的山川形胜、风土人情和宴会盛况一一铺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俊采星驰”“胜友如云”“高朋满座”，色彩斑斓，赏心悦目。滕王阁窗外日色将暮，雁鸣声声，水天一色，白云悠悠、江流悠悠，眼前的世界真美。王勃提笔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将宴会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文章如果仅此而已，那就不是王勃所作了。此时的王勃，身无长物，心如飘萍，不再是吃穿不愁的世家子弟，也不是鲜衣怒马的长安少年。他领教过皇帝的雷霆之怒，见识过王侯的一掷千金，体会过升斗小民的苦难挣扎，更有生死一念的痛苦煎熬。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经历了大起大落，王勃不由得兴尽悲来。从长安到洪州，“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滕王阁上衮衮诸公，“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王勃16岁成为朝廷最年轻的官员，可10年后却看不到半点希望，“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不禁生出“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感慨
发完牢骚，王勃笔锋一转，由悲转乐，“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天才少年没有绝望，没有自甘堕落，奋斗目标和向上的精神依然坚定。一篇《滕王阁序》，一波三折，让人品味无穷，堪称千古绝唱。
关于那场秋天的盛筵，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明朝冯梦龙的《醒世恒言》有《马当神风送滕王阁》的故事，说王勃在长江马当登船，一帆清风，行舟如有神助，夜行七百里水路，“回头已失千山，眨眼如趋百里”。王勃渡长江、越彭蠡、至赣江，从马当到洪州夕发朝至。今天，滕王阁大厅里有一幅大型汉白玉浮雕——《时来风送滕王阁》，把王勃与滕王阁的相逢演绎得简洁明快。
王勃做《滕王阁序》，有几个版本，相差不大。据五代笔记《唐摭言 》记载：“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以及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王勃在滕王阁临风吟诵，继续南下，跨过碧波万顷的南海，拜见了父亲。渡海返程不幸溺水而终，时年27岁。天才的故事戛然而止，犹如一首未唱完的歌。
公元676年，把王勃赶出长安的唐高宗读到了《滕王阁序》，感叹道，此人真是有才，让他回朝廷吧。身边的老太监告诉皇帝，王勃已坠海身亡。聚天下英才，是大唐皇帝的心愿，唐高宗闻听天才已逝，不禁怅然若失。
五、不废江河万古流——《滕王阁序》的文学价值
《滕王阁序》是一篇中规中矩的骈文。骈文起源于汉末，十分流行，唐代公文格式即为骈文。骈文迁就句式，堆砌辞藻，往往形式大于内容。中唐韩愈、柳宗元兴起古文运动，倡导 “文以载道”，提倡形式上没有限制的散文。
唐代文人多好古非今，又受古文运动的影响，《滕王阁序》在很长一段时期不受重视。五代编撰的《旧唐书》写王勃传，没有把《滕王阁序》写进去。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明确肯定了王勃的文学贡献，“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到了宋代，大批江西籍文人进入政治中枢，江西的文化影响力全面崛起，宋代对《滕王阁序》大为推崇。宋人编撰的《新唐书》记下了《滕王阁序》浓墨重彩的一笔，奠定了《滕王阁序》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评价历史人物，必须代入特定的历史背景，否则就是刻舟求剑。王勃对中国文学的贡献是开创性的。经历了魏晋南北朝400年分裂，隋唐重新实现大一统。南方文学清新婉约，北方文学质朴率真，二者一炉而炼，出现了以王勃为首的“初唐四杰”，《滕王阁序》即为代表作。《诗镜总论》评价，“王勃高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他们的创作恰如“旧瓶装新酒”：辞藻华丽，文体沿袭六朝之风，境界却超然胜之。由此开始，中国文学从宫廷走向市井，从台阁走向山川边塞。
《滕王阁序》通篇一气呵成，对仗工整、声律优美、辞采华丽，文字出神入化，抒情委婉含蓄，蕴含深厚哲理。《滕王阁序》全篇仅773个字，运用了46个典故，留下了40个成语，既有骈文的形式美，又有充实的内容，真切的情感，堪称汉语言文字运用的巅峰。初读《滕王阁序》，被美到极致的文字所折服；再读《滕王阁序》，为王勃命途多舛而慨叹；反复诵读，又被文中的哲理所吸引。优秀的作品常读常新，经典的魅力就在于此。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的青春时代，充满活力和创造。《滕王阁序》展现的精神境界，不仅是唐代“少年精神”的充分表现，同时也可以看做是“盛唐气象”的先锋。在王勃写下《滕王阁序》25年后，李白出生了；36年后，杜甫出生了……大唐迎来了灿烂辉煌的时代。
（王浩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