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当节律失调,我们如何重谱乐章?

引言
2025年8月8日,鄱阳湖星子站水位跌破枯水位10.14米(85黄海高程,下同),较常年平均提前87天(11月2日)进入枯水期,为70余年纪录中第三早(2023年7月20日、2022年8月6日),且前三早均集中于近四年。前两早带来的鄱阳湖干旱影响仍历历在目,加之2025年湖水位持续低位徘徊,后期形势更为严峻。
夏季“水荒”提前敲响警钟,秋冬枯水危机恐将空前严峻。更令人忧心的是,近年来鄱阳湖丰枯急转现象频发,生态乐章因何走调,民生的节奏又为何失韵?秋季鱼搁浅滩、鹤栖藕田、江豚闯“五河”,湖区现花海……这些生态“奇观”是否真能冠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和谐景象?鄱阳湖的节律失调之时,我们又能以何举措来重谱这水韵乐章?

一、万物有时:水文律动的和谐华章
鄱阳湖,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承纳江西赣、抚、信、饶、修等“五河”来水,调蓄后由湖口将一泓清水注入长江。

长江与鄱阳湖经年累月相互顶托、彼此角力,共同谱写了一曲水势交融、此消彼长的江湖协奏曲。

▲湖口县梅家洲,鄱阳湖与长江交汇处。(摄影:胡融)
鄱阳湖丰枯律动,系于江湖吞吐。4-6月,“五河”提前进入汛期,推动湖水位稳步攀升;7-8月,长江主汛期来临,江湖顶托湖区维持高水位;9月后长江水位缓慢回落,失去顶托的湖水位同步下降,最低水位常现于1月。鄱阳湖水位年内变幅7.6~15.0米,水域面积在120-3700平方公里间剧烈波动,丰枯显著。

▲ 2019年7月—2020年8月鄱阳湖水面变化遥感监测。
鄱阳湖是浅水湖泊,湖盆坦荡如砥,湖底微澜起伏,深槽和平滩错落有致。湖底高程多集中于10~15米,占比三分之二。10米以下,湖水归槽呈“河相”;15米以上,水面连片为“湖相”。

▲湖-河相转换区,水位每下降1米,湖面收缩400-600平方公里。
“高水汪洋成湖,低水束带似河”,正是对这独特水文节律的生动写照。

▲余干县康山乡,信江入湖口。(摄影:姜海华)
水文过程,是湿地生态系统维系与演化的核心驱动力。

▲鄱阳湖湿地景观随季节水位涨落呈现显著波动,水域、草洲湿地、泥沙滩地等景观类型随之发生动态变化、此消彼长。
千百年来,鄱阳湖依循着夏涨秋落、江湖呼吸的天然节律,以其脉动的水流,支撑起广袤湿地中复杂精妙的生命律动。

▲进贤县青岚湖。(摄影:姜海华)
每年秋冬,长江中游干流缓缓退水,牵引着鄱阳湖水位从15米以上,渐次消退至10米以下。两三个月间,一场宏大的“湖相”向“河相”蜕变随之展开。

▲ 2021年6月,永吴公路。该公路是通往永修县千年古镇吴城镇的唯一通道。当湖水位低于16.3米时,其长约5公里的大湖池段开始露出,宛如一条悬于湖面的“天上水路”,被浪漫地誉为“最美水上公路”。(摄影:何玮)
随着水位持续消落,这场水陆交替的生态魔术,在3000平方公里的湖面上无声上演:浅水区、极浅水带、湿润的泥滩、待发的草洲渐次显现,鱼虾于此生长繁衍……多样化的湿地生境如同画卷般徐徐铺展。

▲新建区赣江入湖口。(摄影:周继根)
“丰枯律动间,河湖悄然易相”。

▲ 《穿越湿地》,余干康山区域。(摄影:廖士清)
在这片新生的舞台上,植被的绿意渐次蔓延、层叠生长,最终汇聚成超过600种湿地植物的繁茂家园。

▲入湖尾闾口。(摄影:袁伟锋)
岁末霜降,北国水鸟浩荡迁至。鄱阳湖曾以丰饶的水草、广袤的湿地,与候鸟的迁徙节律完美契合,成为万千候鸟梦寐以求的越冬天堂。
或凌波竟翔,掠水惊鸿。

▲黑翅长脚鹬,摄于2018年4月庐山市沙湖山(供图:江西省野生动植物保护中心;摄影:段长征)
或傲雪凌霜,唳天嘶风。

▲灰鹤,摄于2018年12月南昌市新建区恒湖农场。(供图:江西省野生动植物保护中心;摄影:廖士清)
或电掣风驰,衔尾相随。

▲白额雁,摄于2023年11月都昌县马影湖。(摄影:陈扶南)
或万鸟翔集,遮天蔽日。

▲摄于早期,如今湖区已禁牧。(摄影:池晓虹)

▲黑尾塍鹬。(摄影:廖士清)
高峰时,每年60万至70万只候鸟的翅膀曾在此划过天际。其中不乏白鹤、小天鹅等大量珍稀生灵,谱写了“候鸟天堂”的壮丽诗篇。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鹤,摄于2017年3月。(摄影:卢斌)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小天鹅。(摄影:傅建斌)
鄱阳湖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鸟类分别有15种、42种,每年10月前后陆续到达,12月-次年1月达到峰值,2-4月陆续迁离,节律相对稳定。

鄱阳湖蕴藏着丰富的鱼类,2023年,共监测到土著鱼类81种(《2023年江西省水生生物资源及生境状况公报》)。

在江湖律动与水陆交替的奇妙交织中,塑造了鄱阳湖鱼类依存的多样化栖息生境,这里不仅是生命循环(繁殖、育肥、越冬)的天然摇篮,也是连通江湖的重要生态纽带,更精准驱动着它们追随水文和水温的变化,秋季向深水区迁移越冬的本能。

▲鄱阳湖产卵(繁殖)、索饵(育肥)、越冬场分布示意。
在这片潋滟清波之下,还游弋着长江生态系统的“微笑精灵”——长江江豚。

▲摄影:傅建斌
作为极度濒危的旗舰物种,长江江豚全球仅存1249头,其中约40%(492头)选择将鄱阳湖水域作为家园,这里也成了长江江豚最重要的栖息地。

▲摄影:余会功
汛潮奔涌之际,江豚穿梭于湖区浩渺碧波之上,或逐浪觅食,或悠然嬉逐。枯水期,江豚多栖息在湖区狭窄深邃的主槽或砂坑等深水区中,维系着种群的希望。

▲鄱阳湖低水位时,长江江豚的适宜栖息地。
鄱阳湖更是湖区1308万人民的“母亲湖”,滋养着千家万户,灌溉着1046万亩沃野良田。

同时,作为南北水运通衢的关键咽喉,长江黄金水道的重要纽带,鄱阳湖澎湃动能还推动了区域经济社会的繁荣与发展。

▲供图:付俊
二、曲断音哀:节律失序的生态悲歌
曾经丰枯律动的鄱阳湖,进入新世纪以来“性情”骤变。受气候变化、长江干流中上游来水减少、河床下切等因素影响,长江与鄱阳湖的关系正悄然改写,失去了长江水位的顶托,鄱阳湖秋冬季的水文节律滑向失序:往昔水位的舒缓退落与湖面的从容退场,已转为急速下降、快速萎缩;浩渺的湖相加速蜕变为袒露的河相。

▲20世纪,不同年份9—11月的水位变化基本一致,波动极小,但近20年水位显著降低。
枯水期不再是季节轮回中的短暂过客,而是步步紧逼的常态,丰枯急转频频出现。
——枯水位屡创新低。近20年,9-10月日均退水幅度加快50%,湖区各主要控制站水位加速下跌,最低水位、最快跌幅纪录频频刷新。

▲新世纪以来,进入9月份后水面收缩速度显著加快。
——枯水期“超长待机”。9月-11月各站枯水位(10米)出现时间大幅提前、时长不断增加,枯水期延长近2个月。

▲新世纪以来,枯水起始时间、持续时间明显提前和延长。
——趋势性不可逆转。据预测,鄱阳湖枯水情势仍将持续加剧,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

——水面面积大幅缩减。湖-河相加快转换,时长由100天以上降为2个月,对生态影响最关键的湖面急剧收缩(最大85%),水体容积大幅减少(最大83%)。

▲对比。近20年,湖面最大收缩85%,容积最大收缩83%。
原有的“丰枯律动、河湖转换”被“跑出”加速度,水文节律彻底打乱,生态系统的多米诺骨牌随之倾倒——生态命脉岌岌可危。
1.湿地的挽歌:生态系统重度退化
汛后湖水加速消退,湿地受水滋养的时长大幅缩短,导致高滩地范围持续扩张,甚至形成奇特的“大地之树”。

▲ 2024年10月,都昌水域的“大地之树”。由于湖水在低处流速快,会侵蚀形成深沟;在高处流速慢,泥沙沉积。这种侵蚀与沉积的交替作用,最终塑造出树状地貌。(摄影:傅建斌)
不耐淹的木本植物、避涝性强的中生草本植物趁机入侵,湿生植被随水被迫向低处退却,进而不断压缩水生植被的生存空间。

▲苍耳、羊蹄酸模、小飞蓬甚至乌桕木、桑树、构树等陆生植物大量出现,鄱阳湖洲滩湿地植物群落结构发生显著变化,植被演替悄然进行。
薹[tái]草(苔草),湖区的优势草本植物,由于适应力极强,泥沙滩地一旦裸露,便抢占先机、迅速生长并提前老化,加速了鄱阳湖向“大草原”转变的进程。

▲ 2022年9月9日,庐山市落星敦附近的苔草提前大量生长。落星敦为鄱阳湖中孤岛,地面高程约11米,上面的古建筑只有湖水位退去后才能一见真容。如今受枯水影响,每年平均出露时间长达200余天,神秘不再。(摄影:熊军)
而蓼子草,历史上仅在饥荒干旱年份零星萌发,因其根茎可磨粉救荒充饥,被湖畔百姓称为“半年粮”。如今,得益于环境变化更契合其生长需求,深秋时节观赏成片的蓼子花海,竟意外成为鄱阳湖一道新景观。

▲余干县,湖区蓼子花海。(摄影:吴瑞青)
作为水生植被的重要类群,沉水植被是湖泊健康的关键指示物种。但令人遗憾的是,在如今的湖区,沉水植被已陷入全面衰退。

▲对比。鄱阳湖沉水植被分布历年变化示意。
刺苦草是沉水植物的一种,曾经在湖区广泛分布,它的冬芽块茎是白鹤等珍稀水鸟的主要食物来源。

▲刺苦草8月-11月在水中开花结果,其种子成熟高度依赖湿润的底泥环境。
枯水期提前导致其果实暴露于干涸环境,甚至无法开花,刺苦草的生活史由此中断。这不仅意味着湖泊健康的关键标志正在“褪色”,更直接剥夺了白鹤的主要“口粮”,对其种群生存构成了严重威胁。

▲鄱阳湖东湖沉水植被盖度监测。根据2014—2023年实地调查,鄱阳湖刺苦草的种子库衰退90%以上,芽库衰退75%。
鄱阳湖湿地退化问题极为严峻。1986年与2012年两次科考对比显示,湖区湿生植被带分布高程下移1~2m,大量中生植物入侵15m以上的高滩地,苔草面积大幅增加近一倍,沉水植被面积缩减近40%。如今,退化情况更加严重。

▲对比。1991年和2019年同期遥感影像对比。
碟形湖——只有秋冬季才显露于洲滩中的鄱阳湖季节性子湖泊,对维护湿地生物多样性至关重要,最多能承载全湖一半以上的越冬水鸟,被称为鄱阳湖的生态“减震器”、候鸟的生命“餐桌”。然而如今,大湖没水小湖干,这些生态绿洲开始提前干涸,生命的“餐桌”正被一张张提前收走。

▲ 2024年,大量水鸟聚集在即将干涸的新建区大伍湖。(供图:戴年华)
▲对比。2025年8月,新建区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北深湖已经干涸。(供图:刘振)
依据《湿地退化评估技术规范》(GB/T 42532-2023),鄱阳湖湿地典型植被面积减少率、湿地破碎化程度、外来入侵种入侵范围等多项核心退化指标达到中度、重度。湿地退化等级被评定重度退化。(2025年,南昌大学)
2.候鸟的悲鸣:迁徙归来何处栖息
栖息地退化、食物资源与水鸟需求时空错位,严重扰动了水鸟种群结构与空间分布格局。

尽管近年鄱阳湖越冬水鸟总数看似上升(近三年稳定在60-70万只以上),但得益于湿地草洲扩张,增加的主要是食草的雁类。同时,也更多源于调查范围扩大与全球保护努力的结果,并非鄱阳湖本身生态向好。

▲近10年鄱阳湖(含周边区域)水鸟平均增长20万只,食草类水鸟占比从30%攀升至约60%,成绝对主体。
种群结构发生较大变化:
然而,20多年的监测数据显示,湖内核心区域的水鸟总量并未增长,其中食草类占比已达70%;而那些依赖沉水植被块茎、鱼类、螺蚌为食的水鸟类群不同幅度下降,总占比也显著缩减。

空间分布发生较大变化:
虽然雁类数量占比上升,但并不代表觅食环境得到改善。相反,由于水位提前下降,湖洲苔草过早生长、老化,雁类抵达时已难食用。即便当地部门对老化苔草局部刈割,促使新草萌发以适配其需,但因雁群庞大,仍食物匮乏,被迫向湖心或湖外转移。

▲余干县插旗洲,2024年11月25日,大量豆雁、白鹤在湖外稻田觅食。(提供:戴年华)
而白鹤、小天鹅和白枕鹤等珍稀水鸟被迫另寻生路,涌向周边藕田、稻田等人工生境,“人鸟争食”无法避免。

▲对比。不同珍稀水鸟活动卫星监测空间变化。

▲如今,在湖外觅食的白鹤逐年增加,近年最高已超过90%。

▲白鹤卫星监测数据:白天飞往湖外觅食地,晚上返回更加安全的湖内夜栖地,但每天2次穿越滨湖输电高压线路时容易出现意外。
进一步研究发现,近十年,湖内沉水植被衰退和白鹤向湖外觅食转移的变化规律高度耦合。

为了保障水鸟顺利越冬,针对白鹤等珍稀濒危水鸟的觅食行为选择,“候鸟食堂”这项应急救援措施应运而生,南昌高新区五星农场、上饶余干插旗洲等地保留莲藕、水稻,为这些水鸟专属“补给”。

▲ 2025年1月,大量白鹤在余干县插旗洲人工稻田觅食,密如“鸭棚”。

▲在南昌五星农场藕田觅食的白鹤。(摄影:赵闽光)
然而,这种人工生境中的应急救援虽然善意满满,却不能解决鄱阳湖自然湿地生态退化的根本问题,我们依然年复一年地面临潜在的巨大风险:当近5000只白鹤(占种群85%以上)密集栖息在一块狭小的稻田,一场高致病性禽流感,不仅会给周边家禽养殖业带来毁灭性打击,也足以让白鹤在全球“灭族”——类似悲剧在国外已有前车之鉴。

3.水族的窒息:生境压缩鱼搁浅滩
水面、水体生存空间被急剧压缩,鱼类首当其冲。适宜栖息地、索饵场和育肥场大幅缩减,部分秋季繁殖鱼类的产卵场功能严重受损。

水温未到,枯水却至。因为尚未降至向湖心迁移季节水温阈值,鱼类来不及逃向深水区,加之湖面以最快每日200-300平方公里之速收缩,大量搁浅于泥滩,“秋季捡鱼”的生态悲剧年年上演。

▲ 2024年10月3日,都昌县撮箕湖水域大量鱼类搁浅。
栖息范围大面积萎缩,显著增加了江豚被围困和搁浅的风险。2019年、2022年枯水期间,分别有约60头、200头江豚被围困。

▲ 2022年11月,工作人员转移受围困的江豚。受枯水影响,江西省当年共组织解救111头江豚。(供图:江西省水生生物保护救助中心)
由于适口的贝氏䱗等小型鱼类资源减少,江豚被迫穿过桥梁、水闸,向赣江、信江等支流扩散。如2023年,䱗、贝氏䱗、短颌鲚等比2022年锐减达四至八成。

▲江豚向赣江、信江等支流扩散,最远达赣江扬子洲、信江瑞洪。

▲ 2024年3月,信江双港航运枢纽上游水域首次监测到江豚,表明江豚能穿过仅14米宽的泄水闸。(图片来源:互联网)
权威数据显示,受枯水情势影响,江豚在湖区被困情况愈发严峻,枯水期死亡个体数量更是丰水期的6倍以上。

▲近二十年来,江豚种群呈恢复性增长,但鄱阳湖区对比2017年仅增长9.3%,低于长江干流的33.7%。
螺蚌等底栖动物活动能力有限,如龙骨蛏蚌、橄榄蛏蚌甚至终生穴居,更是首当其冲——水位骤降令其易被捕食,甚至暴露、搁浅干涸而死。

▲ 2024年10月,都昌县蛇山岛附近大量橄榄蛏蚌搁浅死亡。(摄影:雷声)
调查显示,近年来鄱阳湖底栖生物平均生物量逐年减少,大型蚌类被小型双壳类(如河蚬)、寡毛类和节肢动物取代,种群结构发生变化。

这一切连锁反应的根源,是鄱阳湖自然水文节律的根本性转变。水——维系生态平衡的命脉,其涨落失序,正在这片江湖大地上,敲响沉重的警钟。
三、水韵枯涩:民生困局的无声警号
鄱阳湖是长江干流重要的调蓄性湖泊,曾以其丰沛的水量滋养着湖区良田与百姓。然而,随着枯水期不断延长、加深,这场“江湖之变”已从生态领域蔓延,扼住了湖区民生的命脉。

▲ 《鄱湖湿地花海》,摄于2021年4月湖口县鄱阳湖南北港附近。(摄影:陈红英)
1.粮仓的窘境:咫尺之水却难解渴
鄱阳湖区水量充沛,土地肥沃,素有“鱼米之乡”和“江南粮仓”美誉,是我国重要商品粮基地。这片千万亩良田的生命线,紧紧系于一湖碧水。

▲ (摄影:周继根)
当地种植双季稻的历史可追溯至千年前的宋朝。每年9—10月是双季晚稻需水的关键期(抽穗扬花、灌浆结实),此阶段灌溉需水量可占晚稻总需水的50%。

▲ 2025年7月8日,都昌县北山乡早稻收割。(摄影:傅建斌)
千百年来,湖区百姓依据鄱阳湖稳定的涨落节律,环湖修建了各类圩堤灌区,其中的引提水设施成为保障灌溉的“咽喉”。

然而,近年水文节律改变,水位持续走低。这些取水设施如同悬在半空的“咽喉”,靠着鄱阳湖却难以正常取水,“及时水”成了奢望。

鄱阳湖区万亩以上圩区的灌溉保证率(指灌溉系统满足作物需水要求的能力)直线下降,意味着作物在最渴求水分的时节,却得不到足够的滋养。

▲ 2022年8月17日,都昌县周溪镇枭阳灌区,农户从湖中抽水灌溉。(摄影:傅建斌)
更严峻的是,水文节律异变叠加极端气候,湖区旱灾频次与强度显著增加,季节性取水问题日益突出,对保障国家粮食安全构成了严重威胁。

▲近年来,环湖灌区灌溉保证率已从过去的76.1%~89.1%,降至65%~75%,年均灌溉缺水量1.49亿立方米,2019、2024年受旱面积均超过300万亩。
2.供水的困局:生存之饮竟成奢望
环湖而居的千万居民,他们的水龙头,同样连着鄱阳湖和“五河”的脉搏。滨湖之畔,48座水厂守护生命之源。

然而,枯水期的无情延长与水位持续走低,正让取水变得日益艰难。水厂取水口“悬空”的景象不再罕见,直接威胁着359万城镇居民和44万农村居民的日常饮水安全。

▲ 2024年12月,受枯水影响,都昌润泉水厂三级提水。(摄影:熊军)
面对困境,水厂被迫启动艰难的生存保卫战——管道向湖心延伸、取水口高程一降再降、水泵多级提水、加大上游水库下泄水量……

▲ 2022年10月,受枯水影响,庐山市润泉水厂开挖引水渠应急取水。(摄影:熊军)
尽管如此,整个湖区的整体供水保证率(即供水系统满足设计需求的能力)仍显著下降,已从过去的95.3%~100%,显著下降至79.4%~98.3%,由此产生的年均缺水量高达8139万立方米,居民用水保障受到严重冲击。
更令人忧心的是,极端高温干旱的频繁造访,进一步加剧了水资源短缺,让这张紧绷的供水网络雪上加霜。季节性缺水的阴影,正悄然滑向常态化的供水危机。

▲受影响的居民数量因而持续攀升,在特枯年份尤为突出——2019年、2022年,受影响人口均超过400万。
3.航运的难题:千里之脉频发梗阻
鄱阳湖航道是长江连接江西水网的“黄金咽喉”,更是贯通中国南北水运大动脉。

然而,枯水正让这黄金水道日益“血脉不畅”。数据显示,2015—2024年间,湖区二级航道的水位达标率(即航道水位满足设计最低通航水位的时间占比)仅为93%。

▲每年枯水期,货运船舶吃水不足,大量运输船在入江水道处码头排队改为小型船只转运。
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湖区船舶大型化,航道通航形势严峻,湖区常见的2000吨、1000吨级船舶,满载吃水约3.6m、2.96m,远超当前实际维护水深2.8m、2.3m。

▲ 2023—2024年,信汇航道鲫鱼背滩河段通航现状。
极端枯水事件的影响尤需关注。2022年,湖区部分航道实际水深不足维护水深长达2个月以上,大型船舶被迫“瘦身”减载,大规模搁浅事件激增,安全风险增加,航运效益下跌。

▲ 2016年9月,都昌印山水域。(摄影:傅建斌)
未来形势更令人担忧。随着枯水位持续走低,如果不采取措施,未来通航保证率将继续下降,碍航问题也会愈发突出。
四、重谱乐章:修复节律的千钧之机
枯水年年,年年枯水。
这场因水文节律而起的危机,已从湖心蔓延至阡陌纵横的田野,渗入千家万户,刺向贯通长江的黄金水道。

▲ 2022年10月4日,鄱阳湖千眼桥附近滩地。千眼桥始建于明崇祯年间,位于都昌县和星子县(现庐山市)之间的湖底,废弃后长期淹于水下,近年因水位下降重出水面。(摄影:傅建斌)
沉没的枯草、搁浅的江豚、焦灼的稻田、悬空的水管、困卧的舟楫……自然的悲鸣与百姓的愁容,因为水文节律的变化,在这片干渴的江湖上空交织。

鄱阳湖的枯水之殇,正从“慢性侵蚀”转向“急性发作”。湖床裸露的面积日益扩大,水位线逐年探底——这不仅是水文曲线的异常波动,更是一场生态退化与民生保障的双重危机。

▲ 2025年1月,都昌县堂荫岛-蛇山岛区域,该地处中心湖区,号称鄱阳湖的“肚脐眼”。调研组在宛如沙漠的湖底行车,路边有大量底栖动物残骸。
中国工程院的权威评估已拉响最高警报:鄱阳湖生态系统已陷入“病态”,其恶化正经历从量变到质变的累积过程。生态系统一旦崩溃,修复将付出更大代价。
面对这场牵动生命脉络的生态危机,工程师们已执起“手术刀”,提出了多条解决路径。然而,条条大路未必通罗马:
五河水库联合调度:杯水车薪,收效甚微;
调整上游蓄泄方式:代价高昂,得不偿失;
碟形湖生态修复:部分治标,难及根本;
湖区分散取水:点多位散,扰动过大;
修整入江水道:工程巨大,抬升有限;
交通航道疏浚:仅解一时,难管长久;
至于很多人提出的湖底清淤方案,不仅因湖床大、地势平而导致工程浩大、成本极高,还会严重破坏湖底生态与湿地环境。
......
这些方案,大多仅能解决某个单一问题,难以形成综合施策、全面治理的合力。有些还会带来新的生态问题,甚至影响国家能源安全、航运安全、供水安全。

历经十六载严谨的科学论证,结论已然明晰:建设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才是修复江湖律动、重续生态与民生命脉的关键所在。

简单来说,在鄱阳湖入江水道上,建起一座宽达3公里的水闸,调控入江水量,恢复自然水文节律。
丰水期,闸门全开,江湖自然连通,工程隐没水下,“有闸似无闸”。

▲摄影:池晓虹
枯水期,水闸动态启闭,精准控制水位,实现“调枯不调洪”,恢复水文节律,破解缺水困局。

▲ 《鄱阳湖暮色》(摄影:汪志如)
但“简单”二字,远不足以描摹其内在乾坤。16年来,建设者对枢纽功能定位、工程布置、闸门调度持续优化。

▲对比。工程早期方案。
如今的方案,早已脱胎换骨。
为了让江豚和鱼群自由穿梭,工程师们挑战技术极限,突破设计边界,创新性地提出百米级全潜式超大、超宽水闸——以前所未有的大尺度连通江湖,只为打造更畅通的生命走廊、更友好的生态基底。

▲ 4月1日~8月31日,汛期闸门全开,江湖自然连通,工程隐于水下,江豚和鱼类往来自如,约95%的洄游性鱼类在此期间入江或入湖;调控期的江豚、剩余5%洄游性鱼类分别经大孔闸、鱼道入江。此外,江豚没有生殖洄游习性,不需过闸即可在鄱阳湖完成整个生命全过程,迁徒主要是受食物驱动。
为了重现枯水期湿地的蓬勃生机,生态学家倡导回归自然脉动,提出依天然节律、据逐日来水的动态调控模式——以最精准的仿生调度滋养万物,只为重塑那片水草丰美、鸟飞鱼跃的原始画卷。

▲ 9月1日~15日,最高调控水位14.2米;9月16日~至次年3月,以鄱阳湖自然形成的多年平均线为基础,根据丰、平、枯实际情况差异化调节,1月份前后消落至年最低水位,完全仿自然节律调度。而且,为了严格执行调度方案,调度权归属国家部门。
为了寻找蓄水影响与生态需求的平衡点,水文专家审慎提出汛末蓄水策略——以巧妙的时机抓住洪水“尾巴”,只为既涵养一湖生命活水,又为下游应急供水和抵御咸潮构筑坚实保障,维系江湖健康。

▲当长江下游及河口地区突发缺水、咸潮入侵、水污染事件或其他紧急情况时,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可迅速开闸,应急下泄补水,比从三峡工程应急补水到上海快7天,而且沿程几乎没有损耗。
尤为可贵的是,为了将生态优先铭刻于工程的灵魂,建设者毅然舍弃了巨大的水电开发效益,坚定选择全闸式设计方案——以对自然最大的谦卑与退让,只为守护这一湖清水、万千生灵的永恒福祉。

▲摄影:罗晓帆
这是一场与干涸湖床的赛跑,当科学的蓝图在岁月中淬炼成型,当生态的呼喊随枯草裂痕刻入大地——此刻的鄱阳湖,正亟待一场重生。

▲落星墩(来源:江西鄱阳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
滨湖人民饱含期待,满怀憧憬,当枢纽凌波而起时,“鱼翔浅底、万鸟齐飞、人水和谐”协奏曲将再次唱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重现赣鄱大地,万里江湖终复澎湃如歌,成为长江经济带绿色发展中最动人的民生乐章。

(文:雷声 周王莹 李婵、图:邓国荣 吴小雨 储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