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斋的声音·生活钩沉】高处留门
作者:饶开东
入冬已有好些时日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暖阳?
早起,淡金色的霞光薄薄敷在柚子树上,在灰白的地面拉出疏长的影子。我拿着剪刀站在树下,修剪那些多余的枝桠。咔嚓几声,几丛旁枝落下,赫然露出一个鸟窝。一对白头翁扑棱着飞出来,掠过明净的天际,瞬间不见踪影。
我心头一震,再也不忍心下手。眼前这个静默的鸟窝,蓦地打开我的记忆阀门,一些影像如同浸入显影液的底片,清晰地浮现出来:老家堂屋那个燕子窝,大门上方那个一米来高的“大门洞”,还有父亲执拗一生而我并不全懂的印痕。
再有几天,就是父亲的百岁寿辰。他离开我们,已经……太久了。
父亲是遗腹子,祖母身下的独苗苗。那些年,村里老人常笑他,十岁了,还歪在祖母怀里找奶吃。
孤儿寡母,在旧时的乡村似乎带着“原孽”。祖母宠他,即便家道艰难,依然从牙缝中抠出几亩薄田。仿佛多一张地契,就能为他遮住风,挡住雨,抵住所有外来的轻视。
慈母败儿吗?并不尽然。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停不下来的人。正如他说过,“我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刺疤条,只有捏紧拳头,才有一条活路。”走集体时,他一天能挣到十二个工分。每每收工的哨声响起,别人蹲在田间地头咵白儿,而他小跑着回家,赶制一只只樟木箱子。八个孩子八张嘴,吃穿用度是压在他身上的大山,容不得片刻松懈。
昏黄的油灯,夜里的一缕微光。斧凿“梆梆”,刨花“沙沙”,樟木的香气愈发浓郁,几乎成为一种麻醉剂。箱体是否平滑,他不仅用眼晴打量,还用粗粝的手掌反复拂试,仿佛在抚摸着一片玉石。那些年,我们姊妹几个轮流为他掌灯。有一回,我困得摇头晃脑,手里的油灯“哐当”着地,腾起一片火光。他抄起斧柄打来,骂声劈头盖脸:“长大了,能搞到饭吃,老子挖眼子给你看。”
这话粗野得有些扎心,却是他心中的惟一信条——活着,先要“搞到饭吃”。
最为艰辛的,莫过于夜行六十里赶往九江码头。每次都是傍晚收工后,他胡乱扒几口饭菜,挑起上百斤担子出门。山路崎岖,只有星月伴着他前行。他必须赶到最后一班船,挤在人群里,把箱子卖给识货的上海人。换来的钱,他并不全带回家,而是转身去夜市换成米面油,有时还有几个苹果,那酸甜酸甜的味道,如今再好的果子也尝不到。
有一次,他竟然买回几斤墨鱼。母亲放在打谷场上晾晒,浓烈的海腥气引来全村人张望和议论。很快,父亲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以“小资尾巴”的名义送进公社“学习班”。半月后回来,眼窝深陷,颧骨像山石般凸起。母亲在灶间抹泪,劝他不要再做。他就着灶火点燃旱烟,声音沙哑:“错,我认。但,还是要做。不然,一家人吃什么?”“学习班”究竟啥样,他至死未曾吐露半句。只记得他病重时,我为他搽药,借着“大门洞”漏下的天光,看见古铜色的后背上交错着几道长长的疤痕……
他给自己留的这道门,叫“活着就好”。门里门外,都是一大家人的依靠。
父亲的脾气,像六月里的天气,阴晴不定,时有雷暴。他的打骂,是我们姊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的育儿经好像简单到只有一种:用疼痛长记性。
“双抢”时节,烈日像火一样燃烧。我借口复习功课,不肯下田。一次,二姐回家取水,见我趴在桌上酣睡,便向父亲“告密”。他赤着脚从水田冲回来,一把端起装满书本的抽屉,就要塞进灶膛。母亲疯了一样扑上,用身体死死护住,声音颤抖:“不能烧,不能烧,再有一年他就高考了!”并用手指向大门,示意我快跑。
父亲又下田去了,母亲在后山找到我,低声说:“他就是一头牛,莫跟他一样……”
那年,三姐经人说媒,订下一门亲事。时间不长,她死活要求退亲。这在当时,极其丢脸。父亲勃然大怒,关起堂屋大门施以“家法”:拨火棍的闷响与震耳吼声交织着。母亲和小妹在门外哭喊着拍门,他充耳不闻。那根结实的拨火棍,竟被硬生生打断。可,三姐宁死不从,那门亲事最终还是退了。
后来,我考上大学。开学前一天,父亲刨木料的声音,响得比平时更久。直到次日天亮时,我看见一只樟木箱子放在床边。里面叠着崭新的衣物,箱底还有一小卷油纸包裹的东西。早餐后,他把箱子扛上肩,送到村口,重复着一句话:“钱是人搞的,也是人用的。该花就花,莫太省!” 然后转身,微驼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走回那个留有“门洞”的堂屋。
他给我们姊妹留的门,叫“出路”。这道门,看似荆棘密布,却也通向光明。
此刻,站在异乡的暖阳下,我看着柚子树上的鸟窝,记忆抵达深处——关于老家那个“空洞”的真相。
曾几何时,堂屋大门正上方,空着一米来高的“洞”,像一张旧照片被火焰灼出的缺口,任由天光、骤雨、寒风自由来去。我们姊妹几个从小为此难堪,因为别人家的墙严严实实,唯独我们家不同,显得有些寒酸。尤其冬天,北风呼啸灌入,围坐在火盆边,烟气是少点,可那点热气也存不住。哥哥、姐姐们,甚至三位舅舅都曾劝过父亲:“砌上吧,几块砖的事。”可他总说,“这样挺好,又透光,又透气。”
是懒吗?分明不是。还记得,老屋的墙基历经风雨,山墙裂开几道弧线,看上去摇摇欲坠。那时,父亲一有空闲就去河滩、山脚捡石头,一篼篼挑回家。然后,清除墙角下的土砖,将大小不一的石头严丝合缝地垒进去。那活计做得极慢,极稳,伴随着沉重喘息和铁锤的钝响。令人惊奇的是,他砌出的石头墙基平整牢固、层次分明,竟比泥瓦匠垒砌得还扎实。
我们姊妹几个很疑惑,这么难的事都能做,为什么不补上那个巨大的“空洞”?
这一刻,我似有所悟,那是父亲留给燕子的一道“门”。
那些年,春分前后,燕子总会准时飞来。它们叽叽喳喳,轻盈地穿过那个空洞,房梁上顿时热闹起来,衔泥、筑巢、孵卵,啁啾之声不绝于耳。那是父亲脾气最好的时候。他在堂屋刨着木头,燕子就在头顶盘旋。我们若在这时犯错,他也不打不骂,最多皱眉嘟囔几句。有时,他还会停下手里的活计,仰起头,看着窝里探出头来的小燕子,看着老燕子一次次飞回喂食,那张常年紧绷、如石刻般的脸上,竟会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