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放歌

2025-12-04 12:37 阅读
九江 张先友

初冬的风,是带着哨音的,从街那头一路卷过来,把疏朗枝头上最后的一点依恋,也毫不留情地扫落了。叶子们纷纷扬扬的,打着旋儿,像一场沉默的、金色的雪。有的,飘着飘着,便轻轻地歇在了行人的肩头,仿佛一个短暂的、疲惫的依偎,随即又被风抖落到地上,汇入那越来越厚的绒毯里去。脚下是酥脆的,沙沙地响,每一步都踏碎了一小片干燥的光阴。那响声,初听是萧索,是零落;可你若是屏息静听,便能从那连绵的、细微的破裂声里,听出一种有节拍的韵律来——不是挽歌,倒像是这辽阔天地在换季时,一段必然的、坦然的放歌。

我站定了,看那风一阵紧过一阵,将成堆的落叶倏地扬起。它们霎时间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不再是垂垂的飘坠,而是翻飞着,腾跃着,在半空里交织成一片金黄与赭褐的涡流,真像极了疲惫却欢欣的蝴蝶,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体的舞会。这哪里是凄凉呢?这分明是热闹,是终章来临前,生命将自己最后一点气力与色彩,毫无保留地、酣畅淋漓地挥洒出来。我忽然觉得,我们总爱给秋天和冬天贴上“悲壮”的标签,或许是我们自己心里先存了对于凋零的惧怕。你看这落叶,它自己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悲戚?它红过了,绿过了,在春风夏雨里舒展过,如今累了,便安然地退场,将枝头让给积蓄力量的寒冬与未来的春天。它的终结,安静、从容,甚至带着一种飞扬的舞蹈之美。

它们一层层地铺在地上,渐渐地,就不再动了。厚厚地,软软地,覆盖着坚硬的土地。这便到了我最感欣慰的时辰。我知道,不用等到来年春天,就在这寒冷的泥土之下,一场静默而伟大的转化已然开始。那些清晰的叶脉将慢慢模糊,饱满的叶肉将渐渐融入大地,它们会成为最温暖、最洁净的褥子,护着沉睡的草根与虫豸;更会变成最丰厚的滋养,去喂哺那明春第一朵颤巍巍的花蕾。鲁迅先生曾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落叶,不也是一样的么?它的价值,从未因离开枝头而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静、更深厚的方式在延续。

这自然的道理,看得久了,便像一滴清透的水,慢慢渗进人的心里去。我今年七十一了,头发也像这冬天的树枝,日渐稀疏,染上了霜色。有时揽镜自照,也会惊觉时光的痕迹。我这一辈子,是个普普通通的服务者,做的都是些琐琐碎碎、毫不起眼的事情,就像是广阔林子里一片最普通的叶子。我的付出与所得的回报,或许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在一个世俗所称的“层次”上。然而,我心底却十分踏实,十分珍惜。能用自己的些许精力,一点经验,为社会、为后来的人,挡去一丝微不足道的风,铺下一寸平坦些的路,这本身就是生命最好的安顿。

风又起了,几片叶子擦过我的裤脚。我不再感到那初时的寒凉,反而觉得这风里带着一股清扫天地、催生新机的劲头。我抬起头,一束束饱满的、金黄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我身上,也照着满地斑斓的落叶。那光,不炽烈,却温暖至极,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季节的交替与生命的轮回。

我踏着厚厚的落叶,继续向前走去。沙沙的声响,是我与大地,与这美好黄昏的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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