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修水，天色如洗过釉的青瓷，澄澈中透着一抹温润。阳光斜斜地洒下，不烈不燥，似一层薄薄的蜜，轻敷在蜿蜒的田埂上，也点在修河静谧的水面，漾开细碎的金痕。我沿河徐行，两岸山峦连绵，入冬后褪尽夏日的蓊郁，显出清瘦的骨骼，宛若本地书画名家笔下的水墨长卷——疏朗处见风骨，遒劲中藏余韵，留白之间，皆是天地文章。

修水的静，是冬日独有的气质。春夏的杜鹃、秋日的枫火，那般恣意的热烈，仿佛都已沉淀为此时的山容水态。它如一位历经沧桑的智者，敛去浮华，只以最朴素的容颜示人。这朴素，却是一种深厚的底气。江右文风，自古绵延，衣冠南渡的沧桑，弦歌不绝的雅韵，皆化作这水土间沉甸甸的记忆。而眼前的清冷与安宁，反让人心生踏实——冬，原是四季的归宿，为来年的生机暗自蓄力，从不是终局。

年岁愈长，愈懂得欣赏这般舒展的节奏。如同修水人家做哨子，馅要慢调，皮需细擀，方能在蒸腾的热气中成就软糯咸香的圆满。人真正的衰老，何尝是鬓边添雪、眼角生纹？那是光阴慷慨的赠礼，证明心中已藏下故事。可畏的，是心先于身老去，口中只剩怨尤，眼中失了光华，那才真成了岁月的囚徒。

人生一世，岂能只为箪食瓢饮奔波？总需有些什么，让我们为之动容，生命才得立体。或是黄庭坚故里青石巷中飘来的一缕采茶戏，腔调婉转，如诉如慕；或是陈门五杰读书处的老树下，一片执拗不肯凋落的红叶。寻常日子里，看修河的水纹轻漾，凤凰山的云影舒卷，杭山茶园在冬阳下泛着微光——这本身，便是对心灵的涵养，对情怀的延展。内心有景，尘世便无荒芜。

想起杨绛先生的话，恰似为这般心境作注：“人生最重要的是，过好今后的每一天。心态胜过年龄，微笑胜过颜值，健康胜过金钱，三观胜过城府……”年龄不过是痕迹，生活终究是一种心情。经历愈多，愈知人生从未有“最好的年龄”，唯有“最好的心境”。无论何时，都该在心里种一亩花田，如修水人家门前的菜畦，四季皆有不同的生机。花开花落间，日子便有了诗意。岁月锤炼了我们，让我们越苍老，越懂得何为圆满。时间不曾解决问题，却教会我们与万事和解。内心淡然，方能真正欣赏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每个年纪，都是恰到好处的自己。譬如此刻，于修水的淡淡山水间，闲看云卷云舒；于这方水土的文脉感悟中，静赏花开花落。不辜负晨曦映河的灿金，也不错过暮色笼村的宁谧，不慌不忙，且行且听且从容。

风拂过水面，轻如叹息；心，也随之静定。岸边的老树，枝干盘曲，以遒劲之姿诠释生命的圆融。置身于此，深感自己与这山、这水、这土地上的万物并无二致，皆是渺小的存在。我们不过以不同的形态，体验并印证生命的过程。无所谓高下，俱是时光长河中的一粒微尘。

如此想来，我愿自己是这修水岸边的一株草，或是一棵茶树。安静生长，以本真之态承接阳光雨露，在寒来暑往里，完成一场自然而然的生命轮回。这般渺小，或许，恰是最踏实的自由。

冬，从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它在修水的寂静中蓄力，在朴素的表象下孕生新机。恰如我们走过大半生，褪去青涩与慌张，心底却开出一朵不谢的花，从容、淡然，与这方水土，与悠悠光阴，温柔相望。

路在脚下延伸，光影在山峦间流转。怀一份对这土地的感恩，持一份内心的晴朗，与每一个当下深深相拥。从容走过修水的四季更迭，静候着，下一场美好，如期而至，此心安处。

作者：樊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