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歌的语言艺术

2025-12-15 20:42 阅读
吴炜枫

论诗歌的语言艺术
    文/炜枫
语言终结之处,诗歌方才开始。这句话常被误解,仿佛诗是语言的敌人。不,诗是语言的极致,是语言向着自身深渊的回溯与纵跃。当日常语言在实用与逻辑的轨道上滑行,诗歌语言却猛地调转方向,它不满足于“传达”,而渴望“显现”;不汲汲于“说明”,而沉醉于“召唤”。这是一种以有限音节雕刻无限回响的艺术,其秘密或许正蕴藏于“三语”与“三性”的幽微光影之中。语言、语意、语境,是其可见的维度,是海上冰山;灵性、自性、神性,是其不可见的核心,是深海之下那巨大而沉默的支撑。

一、语言:被赋予灵性的琴弦

诗歌始于对“语言”的敬畏与重铸。这里的语言,不再是透明的工具,而成了具有重量、质地、光泽乃至温度的实体。它是被反复擦拭的水晶,直到能映照出第一缕晨光的颜色。古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所为何来?是为寻找那唯一不可替代的、能与万物之魂共振的音节。一个“绿”字,在王安石笔下,让春风有了动作,有了色彩,更有了生命蔓延的意志。这并非修辞的游戏,而是灵性在语言物质外壳上的震颤。诗人像一个古老的炼金术士,在语言的矿藏中甄选、提纯、化合,让最普通的字词因奇异的组合而脱离日常的引力,悬浮于新的星空下。当杜拉斯说“写作是未知之地”,首先便是语言本身的未知。每一次真正的书写,都是对约定俗成的语法与词典的小小叛逆,是让语言恢复其初生时的惊奇与锋利。这灵性的灌注,使语言从符号升华为象征,从能指触及了所指背后那片浩瀚的沉默。

二、语意:在自性中流转的深潭

然而,孤立的字词仅是基石。当它们被诗的意志所组织,便生发出“语意”。诗的语意,从不固于辞典的樊笼。它是一片弥漫的雾,一座意义回旋的森林。李商隐的无题诗,那些“锦瑟”“珠帘”“春蚕”“蜡炬”,所指为何?是爱情,是政治失意,是对生命流逝的浩叹,抑或是对存在本身的玄思?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仅仅是。诗的语意,是向无数可能的理解敞开的场域。这敞开的源头,正是诗人的“自性”。自性,并非那个在社交中面目清晰的“自我”,而是更为深邃、混沌、蕴含着所有可能与矛盾的生命本体。诗人将自性的光谱——其独特的感知、记忆、创伤、狂喜与迷惘——折射于语意之中。于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便不仅仅是田园生活的素描,而是一种与自然宇宙悠然冥合的生命姿态的完整呈现;里尔克的哀歌,也不仅是个体的感伤,而是一个敏感灵魂对整个现代存在之疏离与重负的承担。诗的语意,是自性在语言中的显形与隐匿,是“我”消融于“我们”,又于“我们”中辨认出更为本真的“我”的辩证旅程。

三、语境:召唤神性的回音壁

但诗并非密闭的容器。它诞生于一个具体的、又连接着无限的“语境”之中。这语境,小至一行诗内部的节奏与空白,大至一个时代的精神气候与文明的全部记忆。语境是诗得以呼吸的空气,是它产生回音的四壁。陈子昂登上幽州台,眼前是地理的时空,心中是历史的时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呼喊,正是在这多重语境的交汇处,迸发出接通天地的孤独力量。语境,是诗的土壤,也是其根系所能触及的最深处。在这里,个体的声音,若能足够纯净、足够强烈,便可能引发普遍的共鸣,从而触碰到“神性”的维度。此处的神性,并非宗教的专属,而是指一种超越了个体有限性的、与宇宙秩序、生命本源或永恒真理刹那相连的体验。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禅机,也是一种神性的流露:在路的尽头,不是绝望,而是一个更为开阔的、无心自在的世界的开启。但丁的《神曲》,艾略特的《荒原》,都以庞大的神话与历史语境,构筑起一个精神的宇宙模型,试图在文明的碎片中,重新寻觅秩序与救赎的可能。神性,在最伟大的诗中,并非被直接言说,而是在精心构建的语境中被创造、被“让出”的一片空明之地,邀请读者步入其中,亲身领受。

四、三性的圆融:一首诗的完成

于是,我们看到,语言、语意、语境,这三者并非割裂的层级,而是彼此渗透、相互生成的动态整体。语言的灵性震颤,召唤出语意的自性深渊;自性的深渊,又渴求在更为广阔的语境中寻找其位置与回响;而那宏大的语境,最终仍需凝结于每一个精心锤炼的字词(语言)之中。同样,灵性、自性、神性,也构成诗歌内在精神攀升的阶梯。灵性是对物的新鲜感知,是对语言的唤醒,这是起点。自性是将这感知内化、深化、复杂化,赋予其独一无二的灵魂印记,这是过程。而神性,则是自性在某一刻的忘我与超越,是“我”的消融与一个更为宏伟的存在的显现,这或许是那难以企及却永恒召唤着诗人的顶点。

诗歌的语言艺术,便是这样一场在有限中寻觅无限的冒险。它始于诗人以全部的灵性,驯服粗粝的语言材料,构筑起一个精妙的意义结构(语意),并将其安放于能让其产生最大共鸣的历史与宇宙语境之中。最终的目的,是让一首诗不再仅仅是一件被观赏的“对象”,而成为一个“事件”,一个发生在读者内心的、能够唤醒其自身灵性、照亮其自身自性、甚至让其短暂瞥见一丝神性光芒的创造性事件。诗人是词语的苦行僧,是意义的建筑者,更是为那不可言说者寻求居所的沉默的使者。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年代,诗歌,这门最古老的语言艺术,依然以其脆弱而坚韧的方式,证明着人类精神在语词中寻求永恒栖居的可能。它告诉我们,世界需要被不断地重新命名,而每一次真诚的命名,都是对存在的一次祝福,是对虚无的一次击退。这便是诗歌语言的终极艺术,也是其不朽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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