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鸟咏叹调
有时候,游离于尘世间,我们都想做一只痛快的鸟。所以,此刻,我与生命中际遇过的那些鸟儿们神交,并尝试着与它们共鸣。
比如眼下,风和日丽,看着燕子的归来就是一件极美的事。
在乡间的田野,燕子是春天里最好的装饰,宛若一道流动的充满灵性的风景。在我儿时的心里,它们的登堂入室,就像家里迎候了一位同龄的分别许久的姑舅表兄弟,让人倍觉兴奋而又亲近。
往年的这个时节,父亲都要扶犁掌耙,做着春耕的准备。我常常忆起这样的场景:牛铃儿的脆响在空气中荡漾,和着泥土的芳香四处飘散;牛鞭挥过,虽然屡屡造成误伤,燕子们仍低低地盘旋在父亲的周围,衔泥筑巢,捉蚓育儿。燕声啁啾,惠风和畅,紫云英扎堆儿开放,如此醉人不已的春光,便是我童年的好梦。
哺育,是燕侣们的日常。待到雏鸟破壳,燕夫妻便一刻不得消停,须臾十来个往返,犹恐巢中儿女饥饿。因为稍一迟滞,那些黄口小儿就叽叽喳喳,伸长了脖子讨吃的。要是遇上风雨如晦的时日,纵使燕夫妻疲于奔命,也难令一干稚儿饱足。一月之后,燕夫妻累得全身消瘦,那幼雏们却个个肚子滚圆,毛羽乌亮。此后,燕夫妻须教稚子们飞翔的本领了,一旦那小燕子羽翼丰满,便该离巢另立门户。曾见,那田野中的电线上,常有燕侣们携子稍息,颇有阖家欢乐的况味。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话,道尽了人世间的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然而,对我而言,燕子总给我一个温暖的象征,它并不挑剔贫富的差距,也远无世人的市侩和势利,只要利于建造巢穴,便不弃糟糠,安心定居。或许,燕子绝无“均贫富、等贵贱”的意识,但它们的行止,已是生动的注脚。所以,在古人的境像里,燕子被当作吟咏的常客,“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年去年来来去忙,春寒烟暝渡潇湘。低飞绿岸和梅雨,乱入红楼拣杏梁。”廖廖数语,便着尽燕子风流,其入诗之多,概是鸟类中的杰出者罢。
我可以歌诵的凡鸟,除了呢喃的燕侣,还有被视为异类的杜鹃。
在鸟国中,大多鸟儿们几乎都是自己孵卵、自己养教,享有如人世间一样的天伦之乐。然而杜鹃却有着强盗一般的行径:它将一枚大卵产于别的鸟的巢中,自个儿做了甩手掌柜,逍遥快活去了。那糊涂“养母”竟看不出丝毫端倪,兀自趴窝孵卵。待到那些雏鸟破壳而出,小杜鹃仿如得了指令一般,倚仗身强力壮,把那些瘦弱的异姓兄弟姐妹一个个挤出巢去,独自享受那“义亲”的照料,被喂得油光水滑,待到翅膀硬了便毫不留恋地一飞了之。杜鹃的一生,仿佛注定是一个白眼狼似的狠角色——薄情寡义、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但凡将这些贬损的词一股脑地扣在它的身上,一点也不冤枉。
可是,于我的印记中,杜鹃其实并没有这么不堪。
在春夏之交,乡间漫野皆绿,正是农事忙碌之季。许是怕世间的人类偷懒罢,杜鹃扯开了喉咙,叫着“布谷、布谷”,声声催得急,全然不顾自己就是一个疏于营巢的懒汉懒婆娘,颇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味。母亲告诉我,这杜鹃即是布谷鸟,会在春耕之时提醒农人不辍稼穑。儿时,我曾跟随父母姐妹耘田插秧,农事艰辛自不必说。可是,当我听到旷宇间杜鹃那悠长绵远的喉音,心中竟有异样的感觉,手脚倒也更快了些。
这仅是我童年中关于杜鹃的认知,显然并不确切。我对杜鹃的敬重,始于我弱冠之后在教材中读到它的一则典故。据说,古代蜀地有一位名叫杜宇的国君,人称望帝。在位期间,其教民务农,深得人心。后来他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魂化杜鹃,暮春啼叫,以至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引来众多骚人墨客吟咏不息,由是“杜宇啼血”流传千古。只是,在这个典故中,杜鹃的叫声已从“布谷,布谷”变为“民贵呀,民贵呀”,似是劝诫后世君王当爱民如子。“望帝春心托杜鹃”,哪怕泣血而鸣,但亘古以来,有几皇几帝或是居庙堂之高者能听命于数声鸟鸣,影从如是呢?
尽管如此,但杜鹃一旦寄寓了人文意境,它就自觉地成为某种图腾。一个生动的例证便是,世世代代的川人,都很郑重地传下了“不打杜鹃”的规矩,以示敬意。杜鹃,也从自然中的一只凡鸟,镌刻上了世人的一种期望,担负着教化的意义。
乡居的时日,我每每被婉转的“清唱”唤醒。令我诧异的是,这美妙的“清唱”竟来自于其貌不扬的乌鸦。
寓言里,相比于人人称颂的凤凰,乌鸦并不招人待见。在众多的典籍里,它几乎是承载着千百年人们的诋毁,甚至一些怪力乱神的传说中,它也总是被赋予邪恶。常常可以见到如此的场景:一片肃杀的秋天的光景,一位落魄书生正要自寻短见,或是濒死的革命者,被一群耀武扬威的敌人押解着,此时,乌鸦“呱呱”地叫着,作为一个凄惨结局的背景音乐,映衬出无尽的悲凉,叫人碜得慌。小时,我曾见到祖母每看到乌鸦落在屋顶,就会挥舞瘦弱的手臂,嘴里“吼吼”有声,想把那黑不溜秋的东西赶飞。
如今,我见着那乌鸦落在屋顶,仍想像着祖母挥舞着双臂的样子。只是,祖母早已化作一抔黄土,活在我的记忆里。
旧时的乡间散落着许多庙社,每一座庙社边上,几乎都傍着一棵或是数棵虬枝匝叶的樟树。这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树,岁月浸入了树的骨肉,像久经世故的老人,从容、慈祥,却仍然蓊蓊郁郁,好不壮观。
然而更壮观的,似是那愿意在黑夜里栖息于樟树枝头的乌鸦。落日时分,正是倦鸟归林,那一群拥挤着的黑炭似的身躯,于树丫间自在腾挪,跳跳跃跃,无拘无束,像极了开一场热烈的讨论会。村里的老人讲,它们是在分享一天劳作的心得,尽说些哪儿的虫儿更肥美的逸趣奇闻。也抑或是与人世间的婆娘一样,说些儿家长里短的话,拿自己的崽们作些比较,哪个哪个不争气云云。然后,待到夜幕降临,那一众鸟嘴霎时关闭,安静得连天上的月亮也忍不住从云缝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也许,没有了它们恼人的聒噪,还真有些不习惯。
但那乌鸦,我却因为它的一件伟大的举动,再也没有对它轻薄过。
同样是在古籍里,乌鸦为数不多的溢美之辞便是来自它那反哺的孝行。据说,迟暮的乌鸦在垂垂老矣之时,自是不能驰骋飞翔,便只能枯坐于巢内,独自怅惘。它们的归宿已是注定,这时候,它们的后代却是不离不弃,恰似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一般,日夜服侍、嘘寒问暖,比若人间的二十四孝有过之而无不及。待到老鸦寿终而亡,它的后代绕巢哀鸣,三日不绝,其情何切!试问,这当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如同“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呢!嗟乎!
且不去计较这些惆怅。我仅知道,乌鸦受过的委屈,与朴素的麻雀相比,那应该仅是口舌的诋毁,而麻雀却是用性命为代价,才换来世人的愧疚——在某个时代,麻雀,曾与老鼠、苍蝇、蚊子一起,成为人们竞相残杀的对象。
人们荼毒麻雀的理由似乎冠冕堂皇,因为它是糟蹋粮食的罪魁。这是一顶重若泰山的帽子,麻雀小小的身躯如何承受得住?!人世间,罗织罪名其实十分的容易,“莫须有”从来就是整治敌对者的“光荣传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放诸一只鸟身上,那更无需与它商量。彼时,有人用诗性的语言,把麻雀骂了一个狗血淋头:“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塌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你真是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现在读来,真让人啼笑皆非。
将清剿麻雀当成一场战争,并发动人海战术且运用军事谋略直至全民皆兵,前所未闻,夷族中似乎也并未见。仅1958年,全国就捕杀麻雀2.1亿余只——在这个冰冷而又残忍的数据背后,麻雀卑微的生命灰飞烟灭。
事实证明,麻雀偷吃的粮食并不比我们人类浪费的多。但人类最喜嫁祸与栽赃,麻雀背负了黑锅,只能兀自默默担当。要等它洗白冤情,恰是人类自悔之时。若干年前,川蜀一带蝗虫肆虐,曾火速征集2万只麻雀以制虫害,却未能如愿,似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现今,在城市,在乡村,间或有些许的麻雀停驻,悠然地觅食。我想,它们能孤独而不失尊严地活着,已是不错了。
细细想来,燕子、杜鹃、乌鸦、麻雀们的境遇,与人何其相似!做人难,其实做鸟又何尝容易呢。鸟有飞的自由,但仅仅是驭风地自由,只要人类扣动扳机,它们便能从云霄坠落。
如此,我们终不必艳羡别人的风华,活在尘世里,能像一只凡鸟,为自己啼唱,就不失为令人向往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