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落雪辞

1998年的春天卡在雨里
江南屋檐滴着答答的响,阳光破层时
斜斜切在青石巷砖缝——像未写完的句子
《诗歌报》第三版的角落,我的《山茶》印着
莽撞还没褪去,石子砸进湖面
涟漪晃到现在,没停
缪斯信箱的地址钉在中缝
我把通信地址埋成漂流瓶,瓶塞松垮
漂向谁?……那时我窝在乡村小学
日子是温吞的白开水,山影里的山茶林
每年春天都烧得疯
(突然听见蝉鸣里藏着火车汽笛,她的名字
从邮票齿孔里漏出来)
初夏的蝉鸣里,传达室大爷的喊声劈下来
牛皮纸信封坠在掌心,上海邮戳
字迹娟秀得像描过的字帖
栀子花香扑出来,林晚——第二军大的名字
夹着照片:梧桐道,藏青校服,高马尾扫肩
梨涡浅浅,笑里裹着光……
读信三遍,桌角蔫绿萝突然挺腰
连夜回信,说山茶林,说孩子,说窗外的香
末了写:把牵挂钉死在纸上
寄信那天挑山茶邮票,让文字沾着潮气
飘去上海军营——飘去她枕边
(毛衣针脚突然硌疼掌心,她的羞赧
掉进邮筒的黑洞里)
周三下午成了盼头,信纸上的出操号
六神香水味,梧桐叶砸头顶的闷响
乐山甜皮鸭、岷江茉莉花、外婆的油茶
她说读诗时,鼻尖绕着山茶香
像站在江南雨里,末了打趣:寄花椒,麻你舌头成结……
我寄粗布茶叶,藏晒干的山茶瓣
寄工工整整的新诗,寄孩子歪扭的画
她回信说,画贴在宿舍墙,像揣着糖
深秋的信,字迹羞赧洇着墨渍:
“清,冬天了,我不会织毛衣,只好买一件……怪我吗?”
包裹里的藏青毛衣,领口山茶针脚歪扭
像她顿住的语气——藏在梨涡里的慌张
(衣柜突然开口说话,吐出二十年前的雪
落在毛衣领上,化不开)
照片里的白大褂,操场飘起的衣角
梧桐叶落满肩的留影,毛衣套在身上
大小刚好,像她隔着千里量过骨架
冬日风灌进领口,暖炸开成炭
炭芯里,她的笑声忽远忽近……
1999年的雪埋了江南,山茶林裹着白
红骨朵像撒在雪里的朱砂,我踩着积雪寄信
夹雪泡软的山茶瓣:“雪淹了山茶林,红还倔着
像你照片里的笑,毛衣暖,学生说我身上有花香
是上海来的……是你寄来的”
迟了半个月的回信,信纸皱巴巴
字迹潦草得慌:“崴了脚,数天花板裂纹
想看雪中山茶,想尝你的茶,想……见你
小说,我等当第一个读者”
窗外雪砸玻璃,念头突兀疯长:去上海,见她
(火车轮子碾过诗稿,她的梨涡
碎成站台的光斑)
寒假揣着半年工资挤绿皮火车
哐当声里,江南山影退成模糊的线
车票攥在手心,想她的梨涡,想见面的话
想小说大纲的漏洞——等她来补……
上海凌晨,外滩钟声敲六下,雾裹着冷
第二军大校门,她撞进视线:高马尾,白球鞋
梨涡陷着,“你是阿文?”声音脆如山茶果落石板
喉咙堵了,只闻到消毒水混栀子香——混着梦里的味道
梧桐大道落叶沙沙,她讲军校趣事
解剖课的哭,桂花糕的甜,拉我进店塞一盒:“尝尝”
甜意呛住喉咙,卡在十几年后,还在甜
她歪头:“小说写多少了?”我挠头:“等你去江南
把情节埋进山茶林……埋进落雪的土里”
外滩轮船鸣笛,她靠栏杆,风吹乱头发
“读你的诗,像站在山茶林,见你,比诗暖”
我说:“带你回家,看山茶开成火,写你站梧桐下
阳光撒碎金”她脸红:“写我买毛衣的笨事……”
分别时的布包,信和笔记本:“给你写小说的素材”
指尖碰她的手,电流窜上来,毛衣领口的山茶
针脚歪歪,扎得心尖疼——扎到今天,还疼
(布包突然长出根须,钻进泥土
开出一朵没有香味的山茶)

2000年夏天,蝉鸣吵头疼,山茶林烧得晃眼
我守着车站,宿舍发亮,翻外婆的油茶方子
抽屉里的信摞成沓,大纲写一半,等她填结局……
电话里她的声音跳:“买好票了,后天到”
一夜没睡,揣着山茶花去车站,花瓣蔫了
毛衣套在身上,热得冒汗,舍不得脱——像她靠在颈间
山茶花谢了两片,她没来
傍晚的电话,陌生声音哽着:“林晚……出事了”
大脑空白如被雪埋,大巴车翻下山崖
背包里的诗集,未寄出的信:“带最喜欢的裙子
看山茶林,小说结局要圆满……”
跌撞赶到上海,她躺着,笑像睡着了
背包里的藏青毛衣,她竟带着上路——带着我的暖
葬礼上,她父亲递照片:梧桐树下,梨涡浅浅
“她说,让你把小说写完”——声音抖如断弦
(照片突然褪色,她的笑掉进烟灰缸
烧成了灰)
照片夹在大纲里带回江南,山茶林依旧烧着
红得刺眼,照不亮心里的黑
毛衣叠进衣柜,信件锁进木箱,承诺沉水底……
东奔西走,陀螺转的日子,不敢碰木箱
不敢提她的名字——不敢提未写完的小说
(木箱里传出打字机声响,她的字迹
爬满了山茶花瓣)
二十多年晃过去,不再是青涩教书匠
结了婚,有了孩子,路绕山茶林好几圈
今年冬天归乡,阁楼灰尘里的木箱
打开瞬间,栀子花香扑出来——像1998年的夏天,未走远……
坐在地板上重读信,字迹娟秀带潮气
砸得心口疼:“清,冬天了,我不会织毛衣……怪我吗?”
这句话跳出来,像她站面前,攥着衣角
梨涡藏羞——藏着错过的二十年
泪水砸在信纸上,墨迹晕开她的笑脸
梧桐叶,歪扭的山茶,毛衣……
大纲扉页她的字迹:“愿我们的故事,永远温暖”
摩挲着字,想起她崴脚的信,黄浦江边的约定
没见过的雪中山茶——衣柜里的毛衣,栀子香未散
像她未离开,等我写完故事
(突然发现,我的指纹和她的指纹
在信纸上重合,长成了山茶的纹路)
窗外雪落,砸在山茶枝桠,红骨朵倔犟挺着
翻开新笔记本,笔尖落下:“1998年的春天
上海的信飘进江南山茶林……”
蝉鸣、汽笛、她的笑声混在一起
碎镜子拼不出完整,却闪着光——闪着她的梨涡,山茶的红
妻子端来热茶,水汽模糊眼镜:“写吧,她会看见”
抬头,雪中山茶艳,恍惚她走来:高马尾,白球鞋
“阿文,你终于开始写了”
风穿过山茶林,香里混着消毒水、栀子、桂花糕
毛衣的暖——她未说完的话,未写完的结局
泪水落在纸上,不是悲伤,是暖
迟到二十年的小说,漏洞填不满,情节如断线风筝
要把她的名字,藏青毛衣,江南山茶,上海梧桐
都写进去……把牵挂钉死在纸上
(山茶花瓣突然落进墨水瓶,染黑了整页春天)
山茶落雪时,故事终于落笔
她是文字里永远开着的山茶,歪歪扭扭
亮得晃眼——亮得,让我不敢闭眼
(突然听见她在山茶林里喊我的名字
声音穿过落雪,碎成了诗)
作者 浪子文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