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落雪辞

2025-12-24 20:15 阅读
沧海横流A

1998年的春天卡在雨里

江南屋檐滴着答答的响,阳光破层时

斜斜切在青石巷砖缝——像未写完的句子

《诗歌报》第三版的角落,我的《山茶》印着

莽撞还没褪去,石子砸进湖面

涟漪晃到现在,没停

缪斯信箱的地址钉在中缝

我把通信地址埋成漂流瓶,瓶塞松垮

漂向谁?……那时我窝在乡村小学

日子是温吞的白开水,山影里的山茶林

每年春天都烧得疯

(突然听见蝉鸣里藏着火车汽笛,她的名字

从邮票齿孔里漏出来)

初夏的蝉鸣里,传达室大爷的喊声劈下来

牛皮纸信封坠在掌心,上海邮戳

字迹娟秀得像描过的字帖

栀子花香扑出来,林晚——第二军大的名字

夹着照片:梧桐道,藏青校服,高马尾扫肩

梨涡浅浅,笑里裹着光……

读信三遍,桌角蔫绿萝突然挺腰

连夜回信,说山茶林,说孩子,说窗外的香

末了写:把牵挂钉死在纸上

寄信那天挑山茶邮票,让文字沾着潮气

飘去上海军营——飘去她枕边

(毛衣针脚突然硌疼掌心,她的羞赧

掉进邮筒的黑洞里)

周三下午成了盼头,信纸上的出操号

六神香水味,梧桐叶砸头顶的闷响

乐山甜皮鸭、岷江茉莉花、外婆的油茶

她说读诗时,鼻尖绕着山茶香

像站在江南雨里,末了打趣:寄花椒,麻你舌头成结……

我寄粗布茶叶,藏晒干的山茶瓣

寄工工整整的新诗,寄孩子歪扭的画

她回信说,画贴在宿舍墙,像揣着糖

深秋的信,字迹羞赧洇着墨渍:

“清,冬天了,我不会织毛衣,只好买一件……怪我吗?”

包裹里的藏青毛衣,领口山茶针脚歪扭

像她顿住的语气——藏在梨涡里的慌张

(衣柜突然开口说话,吐出二十年前的雪

落在毛衣领上,化不开)

照片里的白大褂,操场飘起的衣角

梧桐叶落满肩的留影,毛衣套在身上

大小刚好,像她隔着千里量过骨架

冬日风灌进领口,暖炸开成炭

炭芯里,她的笑声忽远忽近……

1999年的雪埋了江南,山茶林裹着白

红骨朵像撒在雪里的朱砂,我踩着积雪寄信

夹雪泡软的山茶瓣:“雪淹了山茶林,红还倔着

像你照片里的笑,毛衣暖,学生说我身上有花香

是上海来的……是你寄来的”

迟了半个月的回信,信纸皱巴巴

字迹潦草得慌:“崴了脚,数天花板裂纹

想看雪中山茶,想尝你的茶,想……见你

小说,我等当第一个读者”

窗外雪砸玻璃,念头突兀疯长:去上海,见她

(火车轮子碾过诗稿,她的梨涡

碎成站台的光斑)

寒假揣着半年工资挤绿皮火车

哐当声里,江南山影退成模糊的线

车票攥在手心,想她的梨涡,想见面的话

想小说大纲的漏洞——等她来补……

上海凌晨,外滩钟声敲六下,雾裹着冷

第二军大校门,她撞进视线:高马尾,白球鞋

梨涡陷着,“你是阿文?”声音脆如山茶果落石板

喉咙堵了,只闻到消毒水混栀子香——混着梦里的味道

梧桐大道落叶沙沙,她讲军校趣事

解剖课的哭,桂花糕的甜,拉我进店塞一盒:“尝尝”

甜意呛住喉咙,卡在十几年后,还在甜

她歪头:“小说写多少了?”我挠头:“等你去江南

把情节埋进山茶林……埋进落雪的土里”

外滩轮船鸣笛,她靠栏杆,风吹乱头发

“读你的诗,像站在山茶林,见你,比诗暖”

我说:“带你回家,看山茶开成火,写你站梧桐下

阳光撒碎金”她脸红:“写我买毛衣的笨事……”

分别时的布包,信和笔记本:“给你写小说的素材”

指尖碰她的手,电流窜上来,毛衣领口的山茶

针脚歪歪,扎得心尖疼——扎到今天,还疼

(布包突然长出根须,钻进泥土

开出一朵没有香味的山茶)

2000年夏天,蝉鸣吵头疼,山茶林烧得晃眼

我守着车站,宿舍发亮,翻外婆的油茶方子

抽屉里的信摞成沓,大纲写一半,等她填结局……

电话里她的声音跳:“买好票了,后天到”

一夜没睡,揣着山茶花去车站,花瓣蔫了

毛衣套在身上,热得冒汗,舍不得脱——像她靠在颈间

山茶花谢了两片,她没来

傍晚的电话,陌生声音哽着:“林晚……出事了”

大脑空白如被雪埋,大巴车翻下山崖

背包里的诗集,未寄出的信:“带最喜欢的裙子

看山茶林,小说结局要圆满……”

跌撞赶到上海,她躺着,笑像睡着了

背包里的藏青毛衣,她竟带着上路——带着我的暖

葬礼上,她父亲递照片:梧桐树下,梨涡浅浅

“她说,让你把小说写完”——声音抖如断弦

(照片突然褪色,她的笑掉进烟灰缸

烧成了灰)

照片夹在大纲里带回江南,山茶林依旧烧着

红得刺眼,照不亮心里的黑

毛衣叠进衣柜,信件锁进木箱,承诺沉水底……

东奔西走,陀螺转的日子,不敢碰木箱

不敢提她的名字——不敢提未写完的小说

(木箱里传出打字机声响,她的字迹

爬满了山茶花瓣)

二十多年晃过去,不再是青涩教书匠

结了婚,有了孩子,路绕山茶林好几圈

今年冬天归乡,阁楼灰尘里的木箱

打开瞬间,栀子花香扑出来——像1998年的夏天,未走远……

坐在地板上重读信,字迹娟秀带潮气

砸得心口疼:“清,冬天了,我不会织毛衣……怪我吗?”

这句话跳出来,像她站面前,攥着衣角

梨涡藏羞——藏着错过的二十年

泪水砸在信纸上,墨迹晕开她的笑脸

梧桐叶,歪扭的山茶,毛衣……

大纲扉页她的字迹:“愿我们的故事,永远温暖”

摩挲着字,想起她崴脚的信,黄浦江边的约定

没见过的雪中山茶——衣柜里的毛衣,栀子香未散

像她未离开,等我写完故事

(突然发现,我的指纹和她的指纹

在信纸上重合,长成了山茶的纹路)

窗外雪落,砸在山茶枝桠,红骨朵倔犟挺着

翻开新笔记本,笔尖落下:“1998年的春天

上海的信飘进江南山茶林……”

蝉鸣、汽笛、她的笑声混在一起

碎镜子拼不出完整,却闪着光——闪着她的梨涡,山茶的红

妻子端来热茶,水汽模糊眼镜:“写吧,她会看见”

抬头,雪中山茶艳,恍惚她走来:高马尾,白球鞋

“阿文,你终于开始写了”

风穿过山茶林,香里混着消毒水、栀子、桂花糕

毛衣的暖——她未说完的话,未写完的结局

泪水落在纸上,不是悲伤,是暖

迟到二十年的小说,漏洞填不满,情节如断线风筝

要把她的名字,藏青毛衣,江南山茶,上海梧桐

都写进去……把牵挂钉死在纸上

(山茶花瓣突然落进墨水瓶,染黑了整页春天)

山茶落雪时,故事终于落笔

她是文字里永远开着的山茶,歪歪扭扭

亮得晃眼——亮得,让我不敢闭眼

(突然听见她在山茶林里喊我的名字

声音穿过落雪,碎成了诗)

                                     作者 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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