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不响”
繁花,在客家方言的音调里,是口吐莲花、胡说八道的意思。同样讶异于语言的“口吐莲花”,上海老爷叔金宇澄这本《繁花》,凭借上海方言的成功书面化改造,以及上接明清小说的世情氛围,成为我近年来为数不多反复翻看的文学作品。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一年的文坛还有一部意外收获——《繁花》。作者金宇澄是《上海文学》编辑,上世纪90年代发表多部作品,在任职《上海文学》后搁笔近20年。2012年金开始在上海弄堂网首次连载小说《繁花》,连载时取名《独上高楼,最好在夜里》,上海网友亲近地称他“老爷叔”,每天追着要他更新弄堂故事。
《繁花》不是叙事严谨的小说,它关注更多的是小说语言和内在情致,所以硬要拟一条完整连贯的故事线是比较困难,也是很不尊重原著的,这里只谈一下它大致的叙事框架。
《繁花》围绕沪生、阿宝、小毛三个出身各异的上海少年展开,时间从跨度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小说采用双线交叉叙事,一条线为60年代三人少年生活,涉及方面杂多,有诗歌、电影、集邮、爱情、性意识,以及作为背景的反右、文革的细微的透露;另一条为80年代后改革开放,多为三人在上海市井、商场混迹的情事、宴会酒席,牵涉人物增多,但表现的面陡然缩小,仅剩男女情事,较为日常荤俗。在章节排列上,前一章90年代后一章则为60年代,两个时间相互区隔对照。60年代的这条线随着时间的发展,慢慢与90年代接上,最后以小毛病逝作结。
《繁花》之中不做内心描写、人物褒贬议论,写作者智识退场。它铺陈生活片段如纪录片一般,任其按照本来面目流淌。作为同样关注人生琐碎的两条线,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的叙事,写过去,是纯朴、疏朗、笃定,有优雅的行为语言,温情背后有时代的残酷;写现在,则是吵吵嚷嚷,一场接一场的饭局,欲望横陈,多有不雅的事体语言,时代欲望背后又有温情的渴望。但这些生活都被放置在一个使之变得渺小的处境中,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不响”,书中人物交谈闲聊,常常是“不响”,对于别人讲的故事一声不吭,对于自己的遭遇一声不响。而常常在“不响”之后,人物活动的短暂退场,让时间流动感挤占进入文本空间,与王家卫电影的处理方式颇为相似。其实在不响处,对于熟稔世情的读者风流尽显,彼此心知肚明。
生活当中的许多事情或者关起门来发生,或者从别人口中得知一二,它们并不完整的呈现在观看者眼前,有时候是一个开头或者只有结尾,然后经由他人缝缝补补告知其它的或许也是揣测而来的信息,这个时候事情当中的人不响,听的人不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已。出版的单行本开头第一张空白页,孤零零有句话“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无论书中人物优雅体面还是疲劳狼狈,上帝全看在眼里,却一声不吭,任人折腾。这样一个开始与《红楼梦》神仙佛道的开篇有异曲同工之妙,开篇便可以奠定一个人生虚无的大悲剧意识,随后的展开无论大欢喜抑或大悲痛,只要一想到无常,便觉得一切都是短暂,不可把握。
《繁花》讲故事的方式很独特,书中人物四处走动,从弄堂穿过、进店会友、乡村游滞,碰见人硬拉闲谈;走到酒桌上,一桌人闲聊,聊朋友聊自己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作为小说的主体人物,拥有叙事功能的同时也担任另一个故事叙事者的角色。金宇澄自己说是“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正如书的腰封上讲“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讲故事的自由随性,让叙事得到解放,形成的庞杂故事群也使它具备了完成更大野心的潜质,正如《收获》杂志执行主编程永新评论到的“《繁花》往大里说,建立了一座与南方有关、与城市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这就是《繁花》的野心”。金宇澄说写《繁花》是“不说教,没主张;不美化也不补救人物形象,不提升‘有意义’的内涵;位置放得很低,常常等于记录,讲口水故事、口水人——城市的另一个夹层,那些被疏忽的群落”。
这种关注日常琐碎的写作态度是中国小说的一个传统,自《金瓶梅》开始,人情世态、时代中普通的细节都被着重书写,直至《红楼梦》集为大成,达到了时代百科全书的高度。在这个方面,《繁花》可以说是无意为之又有意接近。金宇澄在南方周末的采访中说“我们总觉得我们的时代特别重要,人生好像是一棵树,或者像一张树叶,一朵花,没有那么重要。实际上人是非常脆弱的。树叶一旦被风吹走,根本找不到它在哪里。你要趁它还在的时候,把它描写好就可以了”。在认清价值的虚无之后,又不甘心就任其“被风吹走”,于是便尽力要“趁它在的时候,把它描写好”。人生的不可控,价值的虚无,使之返身日常,写作态度就趋向于自然主义的描摹世态了。世情小说极力描绘世态也正是基于如此,在空的底色而对人情的眷恋,对过往岁月中各色人物的无尽怀念。作为重现时代的琐碎细节,不止包含着时代的特征和里面人物的感受思绪,在一一铺陈的时候,还会给读者造成一种被缓慢的时间萦绕的感受,仿佛重游历史中的个人的毫无意义的时间碎片。一经染上时间的风尘,吃茶打牌也让人唏嘘。
《繁花》的写作,可以说是传统文人创作与网络社区的互动结合的结果,金宇澄在上海弄堂网连载《繁花》,一开始据称是毫无功利心的“闲扯”,后来写作欲上来,发现是长篇小说的架构,一发不可收拾。读者一劲催他更新“老爷叔,不要吊我胃口好吧”,一天几千字,每天都能收到读者的即时反馈,写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拉近,写作过程与阅读过程的衔接,让金宇澄体会到了民国报纸上写连载小说的滋味。人与人沟通的即时性和现场感是网络时代的显著特征,对于传统写作者而言,互联网可以造成一种类似于古代的说书环境,台下观众抢沙发,在电脑前坐好,听楼主讲故事,上面人边讲,下面的人边发表意见,讲到精彩的地方点赞、弹幕互动,讲得觉得不好便起哄。这种环境也正契合了金宇澄一直想靠近的“说书人”形象。网络文学一直被诟病于缺乏深度,流于肤浅,只停留于消费、消遣,没有真正的文学。相信《繁花》的出现,正指明了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