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里的宜春

2025-06-01 10:58 阅读
萍乡头条

当溽暑如无形重幕垂盖四方,大地蒸腾欲燃之际,车轮却将我悄然送入名曰“宜春”的城池。甫一落脚,便似跌入一个清凉的隐喻——此城之名,果然不虚,盛夏于此,竟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调匀,温凉得度,“夏木阴阴正可人”,恰如暮春。

日影西斜,我踱入温汤镇。泉眼无声,脉脉涌流于山石之间,蒸腾起如纱如缕的乳白水汽,氤氲弥漫,恍若仙人轻呵的云气。泉水澄澈,触之微温,掬一捧濯面,那熨帖的暖意便顺着指尖渗入,如春水消融了残冰,将一身暑尘与倦意悄然涤荡。泉畔古木垂荫,樟树之香混着泉水的温润气息,被晚风细细调和,酿成一种令人骨节松软的醴酪。独立泉边,“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轻轻呼吸,便觉肺腑澄澈。泉边人影疏落,偶有笑语,亦被这温润的水气悄然裹挟,溶入暮色,显出几分隔世的宁静。

暮色渐沉,山脚下的小城却渐次醒来。夜市灯火次第点亮,蜿蜒如一条流淌的光河。市声鼎沸,却不显喧嚣,反如春溪般活泼清亮。卖凉粉的老妪笑容温厚,青瓷碗里盛着剔透如玉的冰凉,浇上糖水,一勺入口,甘冽之气直冲喉舌,暑热顿消;稚童举着竹签穿起的糯米糖糕,糖丝在灯下闪着琥珀色的微光,甜香浮动于暖风之中,竟不黏腻,“槐火石泉寒食后,鬓丝禅榻落花风”(苏轼《浣溪沙》),反如春野之花气。更有清越的捣衣声自袁河畔隐约传来,一声声,沉实又安稳,应和着市井的喧哗,织就了小城仲夏夜独有的、生机勃勃的安宁。

夜深人散,独往仰山古寺。月如新磨银镜,高悬中天,清光泼洒而下,将山门、石阶、殿宇的轮廓洗得纤毫毕现。古木森然,白日里浓密的枝叶,此刻筛下满地细碎斑驳的光影,随风摇曳,恍若水底晃动的藻荇。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偶尔拂过檐角铜铃,清音泠泠,如冰珠落玉盘。独立庭中,仰望月轮,“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秋夕》),那清辉仿佛带着古寺千年的岑寂与山间草木的凉意,无声地浸透衣衫,直抵肺腑。一时竟不知是山寺收留了月光,还是月光洗净了山寺,只觉得心亦澄明如洗,万虑俱消。偶有钟声自幽深处传来,一声,复一声,浑厚而悠远,跌落在青石缝里,又缓缓浮起,在空山月夜中漾开涟漪——“唯见江心秋月白”(白居易《琵琶行》),那声响,竟似带着沉甸甸的凉意,直渗入人的神魂深处。

翌日登明月山。山路蜿蜒,晨岚未散,丝丝缕缕如素练缠绕于青峰翠谷之间。草木经夜露润泽,枝叶舒展,绿得鲜亮逼人,饱含水光,连空气也浸透了绿意,呼吸间尽是清冽的芬芳。山泉自石罅奔涌而出,泠泠淙淙,汇作清溪。溪水极清冽,掬饮一口,寒齿沁心,一股冰线直透丹田,令人神清气爽。此水之冷冽,竟似融汇了地底深处的春寒,“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柳宗元《渔翁》),在盛夏骄阳之下,兀自保持着凛然不可犯的凉意。立于峰顶,俯瞰群山如聚,云雾如海,日光朗照其上,金辉浮动。清风自深谷浩荡而来,鼓荡衣襟,涤荡心胸,使人浑然忘却山下正是流火时节。

下山归途,口中犹存山泉清凛的余味,心间盘桓着古寺月色与市井暖香。恍然彻悟,此地所谓“宜春”,其真意岂在时序之春?实乃造化赐予此间山水一份恒久的温润中和之气。无论时序如何暴烈,此地自有其清凉的泉眼,自有其安详的月色,自有其生生不息的烟火人间,将酷暑悄然化解。

原来夏之酷烈,亦可如春之宜人。天地大化,本无定形,寒暑燥湿,流转不息。只要心中存一泓明月山的清泉,存一角仰山寺的幽静,存一缕温汤镇水汽的氤氲,存一盏市井灯火的暖意,纵使身处炎威赫赫的天地洪炉,亦能自辟一片清凉世界。“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饮酒·其五》),心静自生凉,此身所在,便是永恒的“宜春”——这或许便是这座山水小城,于无声处给予行旅最深的点化。

(作者: 万炳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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